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很有传奇色彩。他也是一条狗。我从没提起过他。他早已经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我觉得我得把他的故事讲出来。
他是孤儿,我也是,我们一块长大。小时候,我们打架打不过别人,就偷东西吃,后来长大了就抢东西吃。我们一起逃跑,一起打架,一起找吃的和睡觉的地方。
他小时候是一条黑色的狗,长大后身上却有些银毛。他下颚很窄,尾巴很长,鼻子漆黑。
每到春节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听到鞭炮声,看到黑色的天空中出现可怕的颜色。那时我们小。我很害怕,就躲在草窠里,瑟缩成一团。他也很害怕,我能看见他的腿发抖,但是他不躲,反而就站在草窠洞口前面叫,大声地、连绵不绝地、仇恨地叫。他不睡觉,很少吃东西,但凡听到鞭炮的声音,看到天空中可怕的颜色,他就狂怒起来,叫个不停。就这样初一叫、十五叫,一直叫到嗓子哑掉,直到过了正月嗓子才能恢复过来。我那时不能理解。
他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人捉去了。我以为我失去这个朋友了。我们被人捉住,基本上就是被扒皮吃掉的命。后来别人告诉我,他没被吃掉,还得了个看门的活计。我很开心,这个朋友还活着。但是转念一想,有人管饭吃,那真是天堂的待遇,他不会回来了。再说人类阴险狡猾,他也跑不掉。所以我很失落,我失去这个朋友了。但是我没想到他回来了。我看到他时,没认出是他。他的黄毛被泥水和血凝成一绺绺的,漆黑的鼻子上沾满了泥土,犬齿断了一颗,脖子上的毛全磨光了,漏出血淋淋的皮肉,只有尾巴还高高翘着。他说他受不了别人给什么他吃什么的生活。我很想说,他们给的再差也不会比我们找的差啊。但是看到他血红的眼时,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他,但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还是一起为漂亮的小母狗打架,四处撒尿划定势力范围,到河边喝水。运气好的时候,河边会有新死的鱼虾,饭店的垃圾桶会有菜汤和骨头,还能一起吓唬吓唬过路的胆小鬼。我觉得日子还和以前一样,也将永远这样,这很好。
可是他却变了。从那以后,他也没再和我抢过那个小母狗阿丽——以前我们总要打上一架,谁赢谁和她好。不知道是不是他脖子的问题。他脖子的伤好了,可是却没长出毛来,光秃秃的很难看。他的犬牙也断了一颗,几乎啃不了硬骨头。他闷闷不乐的,很少说话,我也开心不起来——虽然他不和我抢阿丽了。
有一天他说,我们一起去把狗肉店里被关着的朋友救出来吧。我说,你开玩笑呢?他转过头去,不敢看我,说,试试看不行吗?我问他你是说真的?他就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我说是。我觉得他疯了。以前我不理解他,他还总和我抢阿丽,但我们是朋友,后来他秃了毛我们也还是朋友,找到吃的我绝对招呼他。但是现在他疯了。他既然疯了,就不再是我的朋友。
他说他后来小心翼翼地去狗肉店看了一趟。他说狗肉店的那些狗都被吓傻了,都瑟缩在笼子角上,人杀他,他都不敢反咬一口。他说他上前去,那些狗谁都不和他搭话,像面前空无一物一样,更别说跟他跑了。
从那以后,他整日四处游荡,像丢了魂似得。他吃的比以前少多了,渐渐消瘦起来,但叫声比以前宏亮多了,大嘴一张,眼神像是要吃人,谁也不敢招惹他。老实说,他的眼神,我有时也觉得害怕。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没去救那些狗肉店的朋友,他就还没疯。他没疯,就还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我找到吃的就会叫上他,有架打就拉他去帮忙。他像从前一样,从不拒绝我的求助,有吃的也叫上我。我也就没当回事——直到那年过年。
那年春节,放的烟花爆竹特别多。这么多年了,每年春节都放烟花爆竹,我都习惯了,他更不应该怕呀。但他比以前叫的更凶狠了,简直要把嘴撕裂,把脏腑都吐出来。我不知道他叫唤什么。那年春节,他什么都不肯吃,只是喝点水,拼命地叫,叫的嗓子都哑了。他不吃东西,我很担心。于是我就叼东西给他吃。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又狂叫起来。我想他妈的,不吃,饿死你算了。
正月十五那天,阳光明媚。那天他双眼全是血丝,已经叫不出声,饿的几乎站不起来了。我给他叼来片鲜肉,那是我在人家里偷的,差点被逮到。他愣愣地看看肉,看看我,看看外面的蓝天,突然流出泪来。
他吃掉肉,喝了点水,不让我跟着,像游魂一样慢慢走到街上。中午暖和,街上有一个穿着鲜红色小袄的小女孩,一个女人正带着她散步。女人对小女孩说,你看那只狗狗好可怜啊,圆圆给他个甜枣吃好不好?小女孩小声说好,然后用力甩动柔软的手臂,将甜枣扔到了他前面。她看到他走到甜枣那里就笑了,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没想到他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小女孩被吓到了,大哭起来,拼命往女人怀里钻。女人也吓坏了,一边拥着女孩后退,一边喊男人来。男人拿起门旁的铁锹,挥动着想要把他赶走。他疯了,根本看都不看那把铁锹,狂叫着向那个小女孩冲过去,然后就死在那把铁锹下。
他死了有五年了,现在我也要死了,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他。我甚至害怕起他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不知道他为什么寻死。但我想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这辈子的朋友中,数他最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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