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剧照——金鱼少年队散了,可新的少年会像胡茬一样迅速地长起来。90年代的台北还在一路高歌,“明天会更好”。世界在更迭,可对有些人来说,世界已经毁灭。德勒兹说,“写作是一个生成事件,永远没有结束,永远正在进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经历或已经经历的内容。”尾声处录了一小段台北街头的声音。拥抱之后,故事还在发生,台北仍然还是台北。
国际性的都市,台北的1996。
正如英国佬马科斯对玛特所说,”贫穷已经过去 ,他们现在有钱得你不信,十年后,这里可能会成为世界中心,未来的西方文明将立足这里,而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我们研究过历史,19世纪是帝国主义的繁荣时期,21世纪也是如此,所以这儿有玛特拉,所以这儿有我,来台北是正确的,我不会跟家乡任何人这么说,让这些成为我们的秘密……”
可惜,这话马科斯只说对了一半。90年代位列“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宝岛的确屡屡创造“经济奇迹”,对外贸易发达,人口、技术、资源的国际化程度都在前所未有地飙高。可改变台北经济生活和经济结构的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帝国”,而是响当当、看得见摸的着的资本。
在影片中,“资本”的残酷性使得外国人处在一个尴尬的、孤立无援的位置。昔日的艳舞洋女郎靠出卖身体、当皮条客发家;英国佬马科斯靠傍上台北妞才获取工作,最后仍难逃被甩;法国少女玛特依靠一群台北少年才能生活下去;发型师阿杰说得明白,别看这些外国人都牛得二五八万的,还不是本国混不下去,来这里骗吃骗喝。
国际化酒吧这就像你如今在五道口看见一个完全“中国化”的洋妞儿,以矫健的大白腿把一辆“大梁”骑得飞快,生锈的车把上挂半个西瓜,后车座的宝宝椅上还绑着一把大遮阳伞,于七八月晃眼的日头下哼着小曲儿在你身边呼啸而过。这一幕让人心头浮上一层难言的喜感与心酸。拥堵的北京街头对此习焉不察。
父辈的“阴影”
《麻将》的片名与片中仅出现过一次的“打麻将”场面似乎并无关联,或言之其只是充当了充分但不必要的背景。该片的英文译名“COUPLES”表达得更为显豁,“麻将”指涉的是“组合”。台北的四人少年队是一个组合,是一个有领导有执行力有组织的小团队。杨德昌选择并塑造了这个小团队,以他们来寄寓他对过快的现代经济发展对人性的冲击、撕裂、影响的洞察。然而这个小分队并非石破天惊地凭空而来,他们拖着父辈的阴影沉重地前行。
在台北这种“经济成功”的发展模式和社会预期下,才孕育出陈父这种顶级骗子。在个人利益至上原则的指导下,他顿悟出: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就等着别人来告诉他们,所以,只要你用很诚恳的态度告诉他,他想要什么就对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失败的时候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宁愿自己是上当被别人骗……”
这像一个现代都市预言,精确地描摹出现代人在过快的经济形势下迷茫、犹疑和矛盾的心态:要么穷,要么被骗。陈父不仅身体力行地践行这套“成功学”准则,并且不打折扣地传授给自己的儿子红鱼。红鱼以此组建了自己的“少年捞钱队”。
骗钱最大“少年捞钱队”似乎无往而不胜,然而成也老爸,败也老爸。从一开场,老爸便宣告“落跑”,黑道人员便盯上了儿子们。而后,老爸的每一个举措、曾经的过失都在慢慢瓦解这支年轻的队伍:为给老爸报仇,他们搭上安吉拉,最后导致“香港”崩溃;黑道老大为追查老爸,错绑了纶纶和玛特,使得纶纶掩护玛特一事暴露,被红鱼逐出队伍;老爸忽然和女教师殉情,使得红鱼崩溃,射杀了邱董,而无以翻身;最后无木不成林的“小活佛”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突,昔日的荣光少年队最终落下帷幕。
“父亲的死”是影片中露怯的地方。史航曾将此解读为,父亲的“死谏”换得儿子立地成佛。要我说,最残酷的还是“父亲”,父亲还是这个不要脸的世界上最不要脸的骗子,使得最后红鱼不得不自断后路。表面上,父亲以一种“清白”的姿态从金钱的“负累”中超脱出来,追求并殉道于自己的“爱情”一事,换置到具体的生活场景,则是父亲以死逃避了巨额债务和家庭责任。即使红鱼不射杀邱董,等待红鱼的是什么?是他向他老爸所吼的,由他和老妈负责收拾老爸留下的烂摊子,被黑道威胁恐吓,家里的水晶灯被人砸下。
“温情”的遁形
影片不提供“温情”,一点都不提供。他们认为“成功”的秘诀之一,就是不要动感情。对待女人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干;绝对不要亲嘴,亲了就要变衰。这就是“不动感情”的具体行为准则。因此,他们兜售的世界观是非常二元对立的,“在这个世界上,一种是傻子,一种是骗子。”
残酷么?彻头彻尾就是没有温度的残酷。
与其说击碎“温情”,倒不如说根本不信“温情”:导演在处理“温情”时总是力不从心。纶纶在与牙膏的争吵中忽然明白,有时候人大声吼别人,是在向别人激烈地表达需求。这一桥段怎么看怎么蹩脚。可是因为蹩脚,因为生涩,仿佛也就更像了少年的那般苦涩笨拙的心意独白。但这仍然无法掩饰,或者根本无需掩饰,“温情”是假的,是设置的,唯一真实的就是残酷。
暖色调下,纶纶看似与玛特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摄影机诚实,它以俯拍的视角冷眼旁观:在市井人声中,沉默的纶纶在街头买小吃,送去给玛特;这更像是一厢情愿,而此时还爱着别人的玛特心安理得地就接受了纶纶所提供的一切。玛特要出卖身体时,纶纶无助地崩溃,黑暗中双膝跪地,这是一个少年的崩溃,长达一分钟的镜头,似在漫不经心地摧毁少年的忍耐力,也似在实录“偷窥者”的观察。这是令人寒心的镜头。
纶纶与玛特玛特最后选择纶纶,究竟是因为看透了马科斯“唯利是图”的本性,而选择真爱;还是觉得马科斯与皮条客金杰并无二致,没有安全感而退而求其次?这是无解的。也不能解答,因为人性经不得考验。考验,就是你抱有期望,考验,你就要失望。
少年队散了,可新的少年会像胡茬一样迅速地长起来。90年代的台北还在一路高歌,“明天会更好”。世界在更迭,可对有些人来说,世界已经毁灭。
德勒兹说,“写作是一个生成事件,永远没有结束,永远正在进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经历或已经经历的内容。”尾声处录了一小段台北街头的声音。拥抱之后,故事还在发生,台北仍然还是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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