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雨了。我可以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在这间房子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下了一场不知名的雨。地板上有积水,水慢慢上涨。寂静。除了雨点敲击水面,我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水开始没过我的床脚,然后是床沿,然后是我。我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酒精使我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我动不了,甚至不能抬起一根手指,任由雨水慢慢将我淹没。我开始漂浮起来,像进入一片虚空,在上升,也在坠落。
我睁开眼睛,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天气很好,没有雨,也没有积水。只有头顶的电风扇在不停转着。好像几个小时过去了,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半。身体很轻,头有点痛,我不太记得自己和谁喝了酒,甚至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喝了酒。此时此刻除了认识这间房子,我没有半点记忆。我坐起来,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看向窗外,大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穿行在一片橘黄色的霞光中。红绿灯闪烁,站岗的交警在指挥交通,一只狗带着它的盲主人穿过了人行横道。我的学校在不远处,一所省内有名的大学,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它漂亮的大门。
记忆慢慢恢复。我转过头,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个相框,照片里有我,还有一个女生。她双手搭在我脖子上,踮起脚尖吻住了我的侧脸。她看着镜头,大大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幸福和笑意。我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从照片上看,我有点茫然,茫然到没有表情。烟已经抽完了,我把它摁灭在灰缸里,打开手机,桓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别窝着了兄弟,出来吃个饭,晚上七点,老地方。时间是一个小时之前。
2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说的老地方是什么鬼地方,我努力回想,排除了忘记的可能,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老地方。因为我很少和别人外出吃饭,从前和女朋友在一起也是,大部分时间在自己房间里练小提琴,所以我觉得,这也是她离开的原因之一。至于桓,我们是老同学,又都在艺术设计学院,来这座城市也没多久,外出吃过那么一两次,但都在不同的酒店,所以老地方这种说法,纯属是瞎扯。
我又点燃一根烟,在这根烟快要抽完的时候,我终于得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结论。那就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校门口斜对面,有一家小酒馆,纯木结构,复古式装扮,店名好像就叫老地方。但也不一定,因为他家里富裕得有点不太像话,我估计他这辈子,都没有踏进过高档酒店以外的地方吃过饭。不过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多了一点,当我找到他时,他正在这家名为“老地方”酒馆的硬椅子上坐着。
“您的屁股不会疼吗坐在这里?”我调侃道。
“我说林默,咱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我这好心好意请你出来吃饭,你居然讽刺我。”
“没有没有,”我一声轻咳,“我只是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屈尊在这种地方吃饭。”
他从桌下一个袋子里,拿出一瓶红酒,说:“这是82年的拉斐,市场价八万,我上次从家里带过来的,老早想找机会把它喝掉,但酒店里不让自带,就选在这了,环境还不错就是。”
我拿起红酒上下打量,又晃了晃,里面暗红色的液体似乎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不错,看起来是瓶好酒。”
菜陆陆续续上来,我们用酒馆里廉价的杯子,喝着这瓶昂贵的红酒,估计这一桌子菜的价格加起来,也不及它的一百分之一。
“感觉怎么样?”他问我。
我轻抿一口,说:“酒是好酒,就是不知道值不值这个价。”
“我不是问你这个,看你这几天窝在出租屋里,课也不去上,不就是分个手嘛,至于这样颓废?”
“哦,”我看他一眼,“那你想多了,我只是在为院里的音乐会练琴,至于分手,就是觉得有点愧欠她而已。”
他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红酒,问道:“为什么?”
“因为她既受不了我的冷漠,也受不了我的热忱。”
“这冷漠我倒是见过,但热忱是什么时候?”
“做爱的时候。”
“噗,”他把刚喝到嘴里的昂贵红酒又吐了出来,“你这样说就有点流氓了啊。”
“实话实说而已,那么夸张干嘛。”
“不过我可是看见她最近和美术3班一个男生走得挺近的,看这样子你是被乘虚而入了。”他一边夹菜一边说道。
我拿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挺好的,这是她的自由。”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他凑过头来,用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我,“那你关心什么?”
酒馆里渐渐坐满了人,热气弥漫,里面的空调变得虚弱,夏天的气温在这个人群拥挤的地方开始狂欢。我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酒,点燃了身上最后一支烟。
3
大风开始刮起来。接着是暗沉的云层聚集在一起。空气中飘荡着海水的腥咸味。这个城市。在夏天真正苏醒。它正以一个婴儿的姿态醒来,它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翻来覆去地大闹一场。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脾性,识相地离开了所有的街道,为它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垃圾漫天飞舞,像一个个刚入场的优雅舞者,踏着变幻莫测的舞步。道路两旁新种下的树开始折腰。大雨倾盆而下。这个海边的城市经常刮台风,但这还不是台风,这只是一场暴雨的前奏曲,它比台风更含蓄而优雅。是巴赫的A小调协奏曲。它永远也无变成台风。台风是克罗地亚狂想曲,热烈并且坦诚,就像夜色掩护下正在激战的恋人。
我在我的房子里练琴。我想以这种生硬的方式加入这场狂欢。但它很快就结束了。乌云散去,日见天明,人们像蚂蚁一样秩序井然地从建筑物内出去。交通开始恢复,路面的积水哗啦啦地涌向下水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我筋疲力尽,潮湿的空气让我像一块浸了水的吐司面包一样,瘫软下来。我渐渐睡去。
又是一个阳光好的黄昏。我醒来。一场大雨过后,闷热的感觉消失,甚至透出一点凉意。去楼下的小超市买一点东西。楼道口一只棕色的猫慵懒地趴着,我认识这只猫,它的主人是一个外国人,长得像德国人,但生活习性又像是美国人,住在我楼上几层,此时他正在不远处和另一个外国朋友热烈地谈着什么。说话的语速之快,以致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哪国语言。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说着,隔着远远地距离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单词,才知道他们说的是英语。
我给自己简单地下了一碗面条,加上葱花和鸡蛋,算是晚餐。然后洗澡,洗完澡后我感觉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饱满起来,突然想去跑跑步,好像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运动了。但是不行,至少今天不行。因为接下来我还要去参加学院举办的音乐会,我有一个不长也不短的出场机会,一首小提琴独奏曲的时间。目前为止,我认为这还算得上是比较重要的一件事,为此我准备了一个星期。
在这期间,我的女朋友终于向我提出了分手,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我也喝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酒,抽了莫名其妙的烟,甚至不得不给自己煮了一碗莫名其妙的面条。然后时间继续往前走,音乐会来了,我穿上白衬衫打好领带,出门往学校走去。
4
桓来的比我早,他在靠右的过道上占了两个好位子。这是一个很大的音乐厅,冷气充足,灯光布置得美轮美奂,现场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七点整的时候,姿态婀娜的女主持人上台说了一些客气的话,感谢了到场的老师和音乐家们,然后宣布音乐会正式开始。华美的灯光突然熄灭,现场一片漆黑,随后,舞台上亮起一束聚光灯,像一只猫在寂静的黑夜里睁开了眼睛。一个白色的身影踏着旋转的舞步缓缓出现,灯光随着她的舞动而变换位置。
欢快的钢琴声出现,是《中的婚礼》。一束灯光开始照亮舞台另一边的钢琴,弹奏者一袭蓝裙,手指飞快地舞动着。然而我几乎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舞动的身影上,她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跳着一段灵动的芭蕾。精致的面容上找不到任何瑕疵,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悲欢,随着音乐的起伏,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此时此刻,作为一场音乐会,她显然已经代替钢琴曲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我看着她,仿佛整个会场只剩下我们两个,钢琴声也消失了,她孤独地跳着,而我孤独地欣赏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灯光重新亮起,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你觉得她跳得怎么样?”我问一旁也在鼓掌的桓。
“嗯,”他想了想,“我觉得吧,跳舞的,比弹琴的好。”
我点点头,还没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好看一点。”
这让我不禁笑出声来,问道:“你就这么肤浅的吗,没有其他的想法?”
他笑了笑,说:“开个玩笑,舞跳得确实很好,人长得也好看,简直就是女神级别啊。”
“怎么样,”他又说,“是不是有种心动的感觉?”
“她的表现确实让我挺触动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嘛,是不是没关系,要不然等结束后我们去搭个讪?”
“我觉得,可以。”
我是第六个出场的,在我前面的有长笛,古筝,吉他和另一个钢琴演奏者,古筝弹奏的《高山流水》让我印象比较深刻,但那个吹长笛的就有点糟糕了,全程跑音几次暂停,看得出她是有准备的,大概是太紧张了,水品没发挥出来。我演奏的曲子是《卡门幻想曲》,这是一首我从小就练习的曲子,但至今不敢说完全掌握,之所以拿上台,是因为演奏它也算是实力的一种象征。
音乐会持续到晚上十点,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出口成功和跳舞的女生搭上话,不过当然,是桓开的口。此时的她换下了舞裙,上身一件白色亚麻衬衫,下身是棕色格子短裙。她看着我们,准确地说,是看着我。
“啊,想起来了,”她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林默,对吧。”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有一种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莫名地开心。
我有点惊讶,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就是上台的时候主持人说了你的名字,我记了一下。不过你拉的卡门也是很棒的呢。”
“巧了,”桓在一旁说道,“他也是被你的芭蕾舞给深深触动了。”
他说着还摆出了一副陶醉的样子。
“这样啊,那谢谢呢。嗯,我叫张欣叶,舞蹈1班,你们叫我叶子就可以。”
“叶子,好,”我说,“你同伴呢,怎么没看见她?”
“她有点事,表演完就走了。我也得回去洗个澡,身上滑腻腻的不好受。”
“别急啊,”桓突然说,“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余桓,是美术1班的。”
“嗯嗯,”她点点头,“你好呀。”
“那你先回去吧,现在也不早了。”我说。
“嗯,对了,我周末会去一家酒吧兼职前台,就是我们学校门口那家爵士乐主题酒吧,你们来的话我可以给优惠。”
“可以啊,一定去。”桓点点头。
“那回见。”她朝我们摆摆手。
5
学校附近的酒吧不多,像这种主题酒吧就更不多,我也一般很少来这种人群嘈杂的地方。第一次去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桓因为有点事没来。里面的人并不是很多,都三三两两地在交谈着什么。昏黄色的灯光,一首慵懒的爵士乐在空中飘荡。一些架子上摆放着书籍和乐器。虽说这是一家酒吧,但其氛围更像是咖啡馆。一种让人很放松的感觉,这里大概是作家和文艺青年的聚集地。
叶子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坐在前台的高脚凳上。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要点什么?”她用抹布擦拭着一个酒杯,冲我笑了笑。
“嗯,来一杯鸡尾酒吧,你推荐一份。”
“这个怎么样?”她指着菜单,“这款莫西多鸡尾酒,加入了香草和薄荷,是夏季热销款。”
“好啊,那给我来一份这个。”
“嗯,你稍等。”
说完她动手做起来。她现在穿的是一身西装制服,头发扎成马尾状,瓜子脸,眉目清明,没有化妆,皮肤依然显得白皙,隐隐间透出一股帅气。她专注地制作着鸡尾酒,她把冰块,果汁加入到杯中,然后又加入了别的什么。
她把鸡尾酒递给我:“喏,给,希望你喜欢。”
我尝了一口,她问我感觉怎么样。
“入口清凉,味道香甜,像置身于冬日,又像遇见花海,随后是一股来自酒精和柠檬的刺激,很好喝。”
“呵呵~”她笑了起来,“你不做美食评论家真是可惜了,这个形容我给一百分。”
“也没什么啦,”被这么一夸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感觉口感很好。”
“对了,余桓怎么没来?”
“他临时有点事,说下次来。”
“这样啊,那可惜了,第一次我请客哦~”
“这么好嘛,那我回去就告诉他,让他可惜一会儿。”
“呵呵~”
音乐换了一首,节奏比之前那首要快一点,有几个人过来点东西,另一个服务生在招呼着。这时我发现前台柜子上有一只猫,以一种慵懒的姿势趴着。
“你从小学舞蹈吗?”
“是啊,一开始学的民族舞,后来学的芭蕾。”
她伏在前台桌子上。用手撑着下巴。
“应该有,十年了吧,嗯。”
“你跳舞的时候什么感觉?”
“感觉,很自由,很丰盛。舞蹈也是艺术,它可以容纳舞者的很多感情。喜怒哀乐,还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些感觉。舞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你呢?你和你的小提琴。”
“我是自学的,”我喝了一口鸡尾酒,“初中开始的,到大学才上了一些专业的课程。”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那您可真是个天才,哈哈。”
“可能吧。”我假装同意点点头。
“小提琴可是最难学的乐器之一,你自学都拉得这么好,真的很厉害。”
“别夸我了,再夸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很喜欢你跳舞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双明媚得可以容下所有悲欢的眼睛。
“希望有机会可以给你的舞蹈伴奏。”
“可以啊,我也很期待呢。”
6
接下来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哪家爵士乐酒吧喝上一杯。我们和叶子聊音乐,舞蹈,聊和艺术有关的一切。聊到没话说的时候,我们就聊政治。用余桓的话来说就是,哪有青年聚集在一起不聊政治的,是不是?我的生活开始有所改变。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叙利亚还在打仗,中美发生了贸易战,我知道这个夏天除了炎热和雨水,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每周要做的一件事,而有明确的目的和方向感。
我们去看大海。从学校到海边,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余桓开着他那辆红色的跑车,载着我们在海岸公路上飞驰。当风吹过我时,我明确地感受到时间在流逝,红色的夕阳在公路尽头厚重的云层里若隐若现。这完全可以是一幅很好的画,一支很好的舞,或者,一首很好的曲子。
我们放了一场烟花,在海边。黑色的海水在深夜依旧保持热情。有浅浅的月光照下来。还从来没人干过这事呢,余桓激动地把烟花放在地上。因为市里很早之前就发布了禁燃烟火的禁令。不过我已经把罚款都准备好了。说着他点了一支烟,然后用烟头引燃了烟花。一瞬间,整个夜空被我们照亮,海水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看呐~”叶子惊奇地叫道,“这真是美极了。”
我们燃起一堆篝火,在沙滩上坐下。烟花持续盛开,然后坠落在茫茫的大海上。我抽完一根烟,把烟头扔进了火里。火焰的姿势很美,它不停地跳跃着,像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舞者。火光照亮了她精美的侧脸,她正专注地欣赏着烟花。余桓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旁借着车灯作画。
“你很喜欢烟花吗?”我问她。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不喜欢。”
“那你看得这么入神。”
“因为它是美的啊,”她又看着跳动的火苗,“但它的美是虚幻的,稍纵即逝的。”
“我觉得这正是它美的原因。”我说。
“那你觉得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她有点疑惑。
“因为我觉得冗长的生活一点也不美。”
“呵呵,”她笑出声来,“那我没法回答你,这就好比你问,吃饭的意义是什么一样。”
“这样啊,”我点点头,“那算了,不过,我的生活开始有所改变,因为你。”
“因为我?”
“是的,因为你。”
“那是变好,还是变坏呢?”
“当然是变好了。”
她灿烂地笑着。
“那就好,嗯。”
我精心准备了一首曲子,《卡罗尔的钟声》,这比我参加音乐会还要准备得久。我在为和她一起表演而做准备。就我们两个人的表演,没有观众,也没有评委,我们悄悄溜进了音乐厅。偌大表演台上只有我们。我看着她,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穿着一身蓝色半透明的长裙,光影描绘出她姣好的曲线。
她舞动起来,配合着我音乐的节奏,缎带状的裙摆开始在空中飘飞。她如同一朵蓝色的花,在时间里保持着永恒盛开的姿势。她是美的,她的美也是永恒的。
她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轻柔如白雪,时而迅速如激流。音乐结束,她旋转着缓缓停下来。她看着我,说:“真好。”
“是的,真好。”
“叶子,”我走过去,生着她的眼睛,“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喜欢你了。”
“是嘛,”她说,“有点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就像,莫西多鸡尾酒加入香草和薄荷,那样喜欢。”
她狡黠地一笑:“这样子的嘛,那我可以考虑考虑。”
“是吗?”
我吻上了她的唇。
落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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