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谢芳)
1
世上如巴尔扎克、海明威这样高才的毕竟不多,所以凭一部作品骤然走红,暴得大名的就比比皆是,这里面似乎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但这却不是头上掉馅饼的那种运气,它需要有特别的内容,与特别的契机相结合。
这种运气历来为人艳羡,所以就有很多人对此进行过研究,破解出一系列密码,然而可惜得很,你若照着这些密码去套,去造,基本劳而无功。
这一点想必今天做自媒体的朋友们深有感触。
几乎谁都知道爆文的秘密,但是写出来的东西却大多无人问津,有时候胡乱写去,却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有某篇文章成绩不凡。
这感觉就像中彩票一般,完全不可思议。
当年的曲波和杨沫,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他们对自己作品的一夜爆红,都曾是一个想不到。
2
杨沫先前到底曾做过《晋察冀日报》等刊物的编辑、副主编,也已经写过小说,是标准的知识分子,这其中最想不到的,却是曲波。
我们的山东老乡曲波,是蓬莱人,妻子刘波,则是龙口人,他们参军前的文化程度,一个相当于五年级半,一个相当于四年级。
曲波开始写作,是在战后调到北京工作的时候,那时候他负责写,妻子负责抄,临了,他们装订稿子,用的还是给孩子打毛衣的毛线和一些衣服布条。
二个人写完了,更不知道该往哪投,幸亏他们家斜对面的外文局大楼,有块牌子挂的是“中国文学杂志社”,于是有一天,两个人就抱着就近看看的意思,一人提了一包稿子,走了进去。
谁知道人家是译文杂志社,不管他们的事,因此他们就按照指点,又提着两个包,去了东总布胡同的作家出版社。
这次地方终于找对,但曲波却还要跟人家说,不管行不行,打电话不要打单位去,打家里。不行的话,我自己来取。
那情形就仿佛这事见不得人似的。
当时的出版社不多,写东西的却不少,出版社人手不够,都积压了大量稿件,曲波这部稿子,有幸遇到的是青年编辑龙世辉。
龙世辉那天把那一大包稿子领回去,一看那大小不一的稿纸,难认的字迹,如此奇怪的装订,起先根本不抱希望,他当时所进行的审阅,其实责任心和耐心,占了很大的成分。
然后这事等龙世辉看进去,就好办了,他很快就把这个稿子报了上去。
曲波的没信心其实是对的,因为他的稿子虽然侥幸入了龙世辉法眼,但在文字、结构、文学性上却着实不敢恭维。
他那第一部作品,基本都算素材堆砌,其实主要是胜在题材好,生活底子很厚。
龙世辉因此就要求曲波进行裁剪取舍,重新架构,并最好不要只写一帮大老爷们在打仗。
但是曲波试了试,最后却觉得做不了,他请求出版社代为加工,全权处理。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但龙世辉毅然把这个任务承担了下来。
他在曲波原稿的基础上,几乎来了一次重写,还加上了一个美丽、活泼的白衣天使白茹,让故事有了爱情色彩,不再单调。
这个白茹,曲波后来说,原型就是他的妻子刘波,可见龙世辉修改的过程中,两个人还是有相当的交流的。
《林海雪原》最早却是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人民文学》副主编秦兆阳首先选发了其中的《奇袭虎狼窝》那节,反响相当不错。
而当龙世辉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终于定稿,将书出版之后,那情形就更加喜人。
此书在当年的销量就高达50万册,《林海雪原》成了当年一时无两的畅销书,曲波与杨子荣随即成了中国的大明星。
这本书出版之后,图书馆那边也传来喜讯,此书在书架上从来留不住,都不知道转了多少人的手。
此书是1957年出版的,它首先以传奇性的故事张力赢得了读者喜爱,而次年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改编,60年电影的播出,再后面八大样板戏重头戏的地位,就更将其推向了传播顶峰。
那个时代的人,如果不会哼几句“打虎上山”,都不好意思出门,学着杨子荣说黑话,对暗号的小孩子满大街都是。
曲波因此曾受到周总理接见,在医院偶遇时,被贺龙问,你知道你们铁道部有个写《林海雪原》的人吗?而陈毅则曾当面夸他,你有曲有波,这名字很好,你叫“普律”(普遍规律)得了。
他就是59年挨批,也有人保,罗荣桓、肖华、傅中听说,立刻亲自下令,曲波为部队写了好作品,让他到总政文化部专门写作吧。
《林海雪原》到1964年的销量,已超过150万册,最终的统计大概在300万册,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数字。
《林海雪原》属于重大题材的红色经典,当算是新中国初期的“无间风云”。
由于那里面民间传奇、绿林侠义、异域风光、斗智斗勇、谍战惊险,甚至好莱坞式的最后一分钟营救,等等等等,各种畅销元素纷呈,再后面还有特殊的作用,所以它的畅销是不难理解的。
但是奇怪的是,知名度、传播度看起来明明更高的它,在当年的销量与影响力,却远远没有敌过下一年出版的非重大题材,属“边缘型”红色题材的《青春之歌》,它就是在最终,似乎也没有敌过。
要知道,《青春之歌》可是曾被打成“大毒草”,被冷落许多年的,论“好看”,也绝对没有《林海雪原》“好看”。
3
《林海雪原》是以波澜壮阔的战争年代为背景,写就的一部经典历史传奇,英雄主义是它必然的主题,而《青春之歌》的背景也是如此。
杨沫这部自传色彩浓厚的小说,是从1950年生病休养的时候开始构思的,那期间她回忆起过去种种,非常感慨,这一点正如曲波写《林海雪原》的初衷相同。
他们当时也都曾深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影响。
曲波当年是以20出头的年龄,团首长的身份,率小分队深入北满林海雪原剿匪的,战争结束后,他每每想起高波、杨子荣等人没能看到胜利,并享受到家庭温暖,幸福生活,就非常怅然。
他的作品尽管传奇色彩太重,但却真正来自经历,来自情感,这一点绝非一般想象类作家可比,这也正是他的书广受欢迎的主要基础。
内容真实,情感真实,然后又与时代需求相吻合,这正是所有此类书籍畅销的第一密码,除了特殊的天才型人物,任何人都羡慕不来。
那时候写同类小说的人,多了去了,文字功力,反倒退居其后。
而《青春之歌》,也同样如此,它不但有杨沫自己的影子,也有许多生活原型,只是它比《林海雪原》更多了一些别样的,多层次的畅销元素,更具有许多私人化、情感化的特征。
先说说它当年受欢迎的程度。
《青春之歌》一向面临争议,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是批评的主要焦点,所以杨沫这本书很难产,不但一连重写了六七次之多,后来更曾“明智”地做过大幅度增删。
但是它的1958年版,相对而言,却还是比较“原生态”的。
此书当年一出版,就引起轰动,其销量,到9月份,就已高达90多万册,到下一年,就更到了150多万册,它最终的统计数却是500多万。
其中光岛国日本,就曾销到20万册。
《林海雪原》1957年出版,1960年拍成电影,而1958年出版的《青春之歌》,在第二年就被拍成电影,而且还曾引起上海、北京的一场激烈争夺战。
它却是作为十年大庆的献礼片推出的,一上映,北京各大影院就全部爆满,几乎是24小时连轴转。
那可是一个困难时期,但很多人却宁愿饿着肚子排长队买票,抗日名曲《五月的鲜花》因为它再次流行,它在日本、朝鲜、越南等国,也引起轰动。
著名演员,本电影的主演谢芳后来曾回忆说,她61年,作为中国妇女代表团代表到日本访问,走在东京大街上时,林道静的巨幅画像竟有二层楼那么高,她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日本影迷举着牌子狂热大喊:林道静!林道静!林道静!
中国的影迷虽然保守,但他们在那时也曾选出22个大明星,谢芳每每提起,非常自豪,我一直非常喜欢林道静和陶岚,因为她们记录了我最漂亮的年代。
她还曾说,《青春之歌》真正大火是在文革后,复映的反响非常巨大,很多人给我写信,有时候一次会多达好几百封。
《林海雪原》和《青春之歌》,在当时也并不能算是上乘之作,它们的电影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吸引力更加不大,但是正如曲波生前所说,影视剧改编,要站在历史的高度,从现代人的视角和审美观念出发进行再创作,不必拘泥于原小说的内容。
经典的意义无疑就在于,它永远有可以再挖掘,再创作的内容、内涵和价值。
而《青春之歌》却正是因为这内涵与价值,胜出的,它不靠感官刺激胜,而靠打动人心胜。
热血时代,人性需求依然存在,《青春之歌》完全迥异于之前的作品,同时代的作品,我们所需要的远不止是打虎上山。
百度词条对《青春之歌》的定义是这样的。
它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写学生运动、塑造革命知识分子形象和成长命运的作品。
这里面其实包含了许多信息。
第一,它很多地方特别真实、独到。
正如周恩来总理看后所说,这写的不就是我们当初的经历吗?它因此就能唤起整整一代人的记忆,引起广泛共鸣。
第二,它是政治小说和爱情小说的混合体,既是一个时代的青年人、知识分子追求理想的过程,也是一个女孩与三个男人的爱情故事。
重大题材辈出的时代,不那么重大的《青春之歌》来了一场非主流,于是它的爱情成分就尤其能触动人的神经。
第三,它是革命故事,也是青春故事,成长故事,爱情故事,人生故事。
青春、成长、爱情、人生,这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最永恒,最足以引起共鸣,所以人们对《青春之歌》的解读,就早已超出了年代,和它所设定的范围。
永恒的青春经典,加时代的革命情怀与广泛人性,这样一种和鸣,怎可能不迎来一代代热血青年的追捧,并走出国界?
第四,它写的是知识分子的人生,而知识分子正是最乐于探求出路的一群,最爱读书的一群。
爱国是那个时代最突出的主题,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关注点,尤其多样。
第五,它是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里面有强烈的女性意识。
以女性为主角的红色小说,在当时并不多见,而妇女解放,在当时不但是中国的主题之一,也是世界的主题之一,人们依旧会从中得到不同的解读。
女性意识,就是在今天也是热点话题,将来也肯定是。
主要就这几点吧,总而言之,《青春之歌》当年受批评的那些弱点,恰恰成了它的优点、优势,这一点,借谢芳那句“演员为观众而生”来说,就是小说则为读者而生。
写作这件事,不为自己不行,只为自己也不行,不为上帝不行,只为上帝也不行,凡成功的,一定无不都是自己的血,和上帝的血流到一处的人。
此路没有捷径,于是也就尤其并无真正的幸运,你起码需要倾注进去某种东西。
END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九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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