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一游‖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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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水木桥这边一般流行过早年，也就是早上的时候，吃所谓的年夜饭。大年三十早上，四点半左右，天还一片漆黑，人们就会开始忙活起来，为丰盛的早饭做准备，一盏盏灯火点亮山野，相互传递喜庆，提醒着，新年即将到来。

年三十那天一早，六点钟不到，刘庆宝就被他妈摇醒，屋外一片热火朝天。

每年春节，家里亲戚都会从外面赶回来过年，有在贵州的小叔，也有在市里的大姑，加上在水木桥小学任教的小姑，一家老小，齐聚在中学的这户小房子里。

等刘庆宝洗漱完毕，他们已经开始把饭菜往桌上端了。

正在屋里忙活的刘全有瞧见刘庆宝，笑着递给他一封炮仗，说：起来啦，待会把炮仗点了。

刘全有很少跟刘庆宝这么讲话，往常用的最多的词汇就是“滚过来”、“跪下”、“死一边去”。

毕竟是过年，即便是刘全有都得憋住他的暴脾气。当然，如果他不憋的话，他妈会收拾他。

刘庆宝奶奶王蔻真是个特别精干的妇人，丈夫早早过世，四个小孩虽然当时都已成年，但顶梁柱一倒，家业顿时瘫了大半。

这个时候，王蔻真充分展现出了一般妇道人家身上罕见的毅力与魄力，为避免被当时村中两大家族间的恩怨纠缠所波及，她当机立断，把自己这个小家从刘氏大家族中暂时脱离出来，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韬光养晦。

不管别人怎么讥笑又或是催促，她都不动如山，稳坐中堂，只赶着儿女们走出去，去各自闯荡事业。

独自面对一切的王蔻真对几个儿女说：且任他们再狂个几年，几年以后，咱们再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数年以后，当王蔻真领着刘全有他们兄妹四个重新回到家族时，腰杆子已经能挺得笔直。

因此，哪怕刘全有如今已经顺利从母亲手中接过重担，成为家族的主心骨，他还是保留着那份最原始的尊敬与畏惧。

刘庆宝抱着炮仗走出去的时候，王蔻真刚在院子里点起火，手边是一堆纸钱，艳红色的火光把老人表情照得分外鲜明。

王蔻真一边撕纸钱一边自言自语：老刘啊，今天是过年呢，我给你送点钱下来。过去，你在的时候，每逢过年你最开心，镇里的工作可以全都放下，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啥也不用想，成天要么给家里收拾收拾，要么就带小孩走门串户，那时候，很多人都仰仗你办事，但凡你去了哪家，便是给了人天大的面子，不过你做人不求这个，做事归做事，做人归做人，乡里乡亲谁都说你的好，是真的好呀......现在，你在那里怎么样？平时花钱不要太省，有事的话就托个梦给我，现在啊家里日子又好起来了，你不用太操心，子孙后辈都有福气，两个孙子也聪明，在他们身上呐，我老能看到你的样子，特别是庆宝，长得是越来越像你了，不过他比你那时候皮，全有又是个管不住手的人，打起人来没个轻重，有空的话，你得去好好说说他......

王蔻真目光特别柔和，像是正望着某个人，缓缓说着悄悄话，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声音特别温柔。最后，她低了低头，说：又是一年了啊。

刘庆宝走到王蔻真身边蹲下，陪她一起烧纸，他的脸上有着少见的郑重。他爷爷在他一岁那年就过世了，因此，脑海中几乎没有一点关于老人的记忆。刘庆宝对于自己爷爷的认识，大多来自别人嘴中。

在他零零碎碎拼凑的印象里，爷爷是一个特别伟岸的形象，身上似乎集合了人们能够拥有的一切优秀品质，善良、勤劳、坚韧、睿智、幽默......，几乎所有优点在这一个人身上得全部体现。他能够一个人就把老家的房子砌起来，砌墙、木工、瓦工，什么都是自己干，一出门，开始工作的时候，他又能和各色人物谈笑风生，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薄面。刘庆宝常想，一个人哪能有这么多优点呢？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又由不得他不信。

刘庆宝曾在老家房子里见过爷爷的一张照片，那时他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白衬衫，寸头，一个人站在天安门前，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我在我的一寸地上。

刘庆宝爷爷去世很早，癌症轻易拖垮了那个别人眼中看来怎么都不会倒下的男人，才五十岁年纪，人生后半程才刚刚迈步，便猝然摔倒，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刘庆宝盯着面前的火，轻轻开口：奶奶，这些钱，都能送到爷爷手里吗？

王蔻真偏头，先是诧异地瞧了他一眼，才笑着道：能啊，怎么不能呢，只要都烧成灰，就能送到爷爷手里了。

刘庆宝尽可能去想象那种画面。一堆纸，烧成灰以后，灵魂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物质，它们带着活着的人的某种寄托，像是盖上邮戳的信件，直往世界另一面的某人而去，这样，收到纸钱的人，同时也能收到寄信人的思念。

这时，刘庆宝没来由想到烧山时漫天狂舞的草灰，它们被火舌驱赶着，不断上升、远去，如同盘旋天际的黑蝴蝶，洋洋洒洒，翩翩起舞。

他想，烧成灰的草，又是寄给谁的呢？

没过多久，房里的人都走了出来，王蔻真站起身，跟大家说：来来来，给爸爸和爷爷作个揖，让他保佑你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读书的娃娃们呢，就成绩进步，年年第一。王蔻真说完以后，一家人站成三列，恭恭敬敬朝着火堆躬身拜下。

作完揖后，刘庆宝点起炮仗，一片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大家笑着走进屋内，准备吃年夜饭。

刘庆宝走在最后，他回头看着外面热闹的火光，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魂存在的话，死去的人在重要的日子回来，门前的炮仗和火光，会不会让他们受到惊吓？又或许，他们早已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那此时，他们是笑着还是哭着的呢？

举头三尺有神明，敬天地，敬鬼神，敬善意。以前，每当电视里大坏人伏法的时候，刘全有都喜欢说这句话给刘庆宝听。

刘庆宝忽然又把脚步撤回，站在门口，没人注意到，他悄悄做了个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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