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渡

作者: 布衣暖暖 | 来源:发表于2022-09-04 22:5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凌晨三点左右,万籁俱寂,天地间的一切还在沉睡之中。

    丈夫赵谦在单位值班未回,床上的芮灵此时似是陷入了梦魇。就见她双目紧闭,睫毛不安地翕动着,眉头紧蹙,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痛苦地扭动身体。

    “娘!——”一声惊呼打破了夜的寂静,芮灵忽的坐了起来,人瞬间惊醒。脸上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伸手去摸,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窗外仍是夜色沉沉,漆黑一片。

    意识慢慢恢复了清明,芮灵将手抚在胸口,深吸了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曾几何时,无数个漆黑的夜里,她常常会被同一个梦惊醒。

    梦里的她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她的娘——亲娘,坐在那里,斜眼看着她说 :“你这个小嫚姑子,黑得就跟锅头灰,长个蒜头鼻子,上面还有个黑痦子,你怎么就能长得这么丑!“说话时,娘的脸上、眼里满满的全都是厌恶。小小年纪被自己的亲娘如此之嫌弃,幼小的她当时心里该是有多么的恐慌与无助!

    已经好久没做这个梦了,她还以为自己都忘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它一直都在。

    看了下手机还不到三点,芮灵重新躺回床上,却已没了任何睡意,闭上眼睛就想起了下午去姨妈家的事,她很确定自己做梦就是源于下午聊天。

    还有两天就要进入开学前的集训,紧跟着就是入学,又得忙上好一阵子。趁着今天有空,芮灵约了大嫂和姐姐芮丽一起去看望八十多岁的姨妈。自爹娘相继去世后,芮灵就觉得这世上最亲的唯有姨妈了。

    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聊,无意中聊到了关于委屈的话题。听着大嫂幽怨地诉说她曾经受过的所谓的委屈,芮灵只觉得那不过都是些毛毛雨,为了安抚大嫂的情绪,她干脆现身说法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也因此触发了心中隐藏多年的痛。

    “要说到受委屈,你们哪一个能比我当年所受到的更多、被伤得更厉害?”芮灵笑着说,“尤其是那委屈和伤害还是来自自己的亲娘!”

    转头看着姐姐芮丽,芮灵继续说道:“姐,咱俩是双胞胎,可在咱娘那里所享受的待遇可谓是天壤之别,这一点咱姨应该可以作证。”

    “嗯嗯,芮灵说的没错,恁娘对你们俩的确不一样。不说别的,就说来我家这件事,你们俩小的时候,恁娘带着你来过多次,你妹妹却是一次也没来过。”姨妈对芮丽道:“我都觉得恁娘做的也太过分了,也说过她好几次,可就是没用。”

    “就是我们长大了娘也没带我进过城的。”芮灵补了一句,“就是在家里,娘去走亲戚也很少带我,我去的最多的就是咱姥娘家,一是离得近,二是姥娘要求必须要带我去。”

    “我也可以证明,”比她俩大了四岁的表姐也点头对芮丽说:“你那时候常来我家,一住就十几天,要不是你想家想的哭了,我妈是绝对不舍得放人回去的。你妹小时候从没来过城里,直到高中毕业当了幼儿教师才有了自己进城的机会,也才开始来我家。”

    芮灵的娘生了六个子女,前面四个都是儿子,37岁那年生了芮丽和芮灵。虽是双胞胎,两人长的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如同是两个娘生的。

    芮丽比芮灵早出生10分钟,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卷,皮肤白皙,粉粉嫩嫩甚是可爱,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到两岁时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在国内热映,芮丽跟里面的女主人公花妮长的特别像,故此常被村里人喊作“小花妮”或“小卖花姑娘”。

    而芮灵的个头比姐姐小了不少,肤色略显黝黑,同款的双眼叠皮的大眼睛,就是鼻梁不似芮丽那般高挺,而是稍有些塌,上面还有个小小的黑痦子,在外人眼中也是个标致可爱的小姑娘,足以勾起做母亲的怜惜与疼爱的,可是芮灵在母亲那里收到的却是厌嫌甚至是痛恨。

    “小时候,咱娘总是以这样的眼光来看我。”芮灵边说边做出斜乜着眼睛的样子。

    "娘总是抱着姐姐,把我羡慕得要命,有时好不容易看到娘放下了姐姐,我就赶紧上前求抱抱,结果娘冷着脸呵斥一声‘上一边去,离我远点!’就将我一把推开,我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她语气和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全都是嫌弃,甚至还有恨意。"

    “不能吧?”芮丽有些不相信,“我怎么记得小时候娘总是把我拘在家里让我帮着擀饺皮,而你却可以跟着哥哥们跑出去玩?我当时还觉得委屈得很,心里对你羡慕得不行。“

    “她只是想时刻都能见到你而已,我倒是想在家里陪着娘包饺子,可娘不让,她老人家压根就不想看到我这个人,巴不得我滚得远远地,她也好眼不见为净。“芮灵苦笑着说,“谁让我长得丑,入不了咱娘的脸。”

    “你也不丑啊,”芮丽不以为然道,“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咱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疑惑地问。

    “因为她长的太像咱嫲嫲(乡间对奶奶的称呼)了。”大嫂笑着插了一句。

    “恁娘主要是被你们嫲嫲磋磨的有了心理阴影了,那个老太太总是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说起话来刁钻刻薄,连讽带刺,你娘哪里做的不合她意,张口就骂,还常撺掇着恁爹打恁娘。我曾经遇到过她对着恁娘发飙,那架势比吕剧《李二嫂改嫁》里的那个天不怕都厉害。”姨妈一边说着一边摇头,那老太太彪悍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都还那么可怕。

    自家姐姐出嫁后就被婆婆各种刁难,直到那老太太去世后才从噩梦中走出来,所以对她婆婆可谓恨之入骨,而芮灵长相酷似奶奶,自然也就无辜受到了牵累。姐姐曾对自己说过,从看到小丫头的第一眼起,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嫌恶。当时奶水不够吃,姐姐就先紧着芮丽吃,剩下的若芮灵吃不饱就给她弄些米汤喝。就算是给她喂奶,姐姐都是将脸别向一边的芮丽,说是看着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婆婆,想起以前那些痛苦的日子,有时精神恍惚甚至都会产生卡住她脖子的念头。

    “可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芮灵感到无比的委屈,“我也想长的跟我姐一样漂亮,我也不想长个蒜头鼻子,我更不想长的像俺嫲嫲,可这事是我能说了能算吗?这事要怨也只能怨俺爹和俺娘,那是他俩不会生!”芮灵说着眼圈渐渐泛红,声音里带了一丝的哽咽。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让人难过的事情了。”姨妈说着,眼圈也跟着有些泛红。

    “没事的,姨,已经过去了,我早都忘了,你看我现在多好啊。”芮灵赶紧笑着安慰姨妈,83岁的老人家了,可不敢让她跟着难过。

    “所以啊大嫂,你就别纠结那些陈年往事了,跟我所经历的相比,你那些还算什么事?学着放下,别自己给自己找事。”

    下午说这话的时候,芮灵还笃定自己早已放下,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已经走出,那些被封存了许久的记忆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三岁那年,母亲带着姐姐去镇上交手工活,她则跟着爷爷去生产队的饲养棚。爷爷忙着喂牲口,她就一个人四处溜达着玩。

    一旁的铡刀引起她的兴趣,她刚看见一个伯伯在这里铡草,就有样学样抱了些草跑到铡刀前。之前的那伯伯最后一次提起铡刀后发现没了草,铡刀也没放下来就转身去抱草。

    她将草刚放进铡刀槽里,那铡刀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千钧一发之时抱草回来的伯伯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了下落的铡刀。可即便这样她的左手腕也有近一半的筋骨被切断,被紧急送到县医院接上了筋骨。幸运的是她当时年纪小,筋骨再生能力强,三个多月后除了小指活动不灵活和手腕上深深的疤痕之外,她的左手基本恢复如初。

    虽然才三岁,当时的状况她却记得异常清楚。住在医院的那些天里,每天晚上都是姨妈陪着她,而娘则在家陪姐姐,因为姐姐离了娘就不肯睡觉。

    十三四岁时,被母亲N次嫌恶长的丑的她到镇上四处寻觅去除脸上黑痦子的方法,终于从一个在镇卫生室里输液的病人那里讨得一个方子: 将10克鲜石灰和10克纯碱混合加酒精调匀,涂抹7天后就可将黑痦子消去掉。

    她欣喜万分,跑去求大哥帮自己弄来了鲜石灰、纯碱还有酒精,调好后很虔诚地抹在那个让母亲厌恶的痦子上,钻心的疼痛随之而来,但她硬是忍了下来,而且一忍就是7天。七天后,那个痦子居然真的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强逼着自己又忍了7天,当结痂终于全部脱落干净,她兴高采烈地跑到了娘的面前。

    “娘,你看你看,我的痦子没有了。”她满脸希冀、热切地看着娘,可期待中母慈子孝的感人画面并没有出现,“就是没了痦子也丑的没人看。”娘的一句话加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将她打回了暗无天光的冰窖。

    她终于明白了,她能去掉那个痦子,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长相,也就只会招致娘越来越多的厌恶。

    从那以后,她不再奢望娘的笑脸,只是远远地木然看着娘对姐姐笑意晏晏。不再硬往娘的面前凑,不想再让娘添堵,更不想自讨其辱。

    “都是我的错,谁叫我既长得丑又长得像俺嫲嫲呢?”当年发小为她的遭遇鸣不平时,十几岁的她认命般苦笑着说。

    十六岁那年,她和姐姐同时初中毕业。姐姐喜欢画画,就报了县里的职业高中;她则被县二中录取。这让娘很恼火,喋喋不休地数落她不陪着姐姐去职高,并且上高中的花销又比职高多得多。娘越说越生气,盛怒之下语气刻薄地说:“你这个嫚姑子好的不随,单单就随了你那个嫲嫲!”

    十几年来一直逆来顺受的自己突然间就爆发了:“我长得像俺嫲嫲怨我吗?要怨的话也该怨你和俺爹吧?谁让你们把我生成了这个模样?我还想怨你们呢!你既然这样厌恶嫌弃我,干嘛不在我一生下来就把我掐死?整天拿我长得丑来打击我,我是真的受够了,大不了我去死了,你就眼不见为净了!”

    她的突然爆发让娘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那天起,娘再也没有当她的面谈论她的长相,慢慢地对她也不再似之前那么刻薄和嫌弃。

    高中毕业后她没考上大学,正巧镇上扩充幼儿园急需老师,她就去应聘很快通过了招聘考试,成为镇幼儿园的一名合同制教师。后来又考入青市的师范学校学了两年幼儿教育,毕业后成为一名正式的幼儿教师。再后来因为工作能力强、成绩突出被任命为幼儿园园长,一路从乡镇幼儿园进入县城幼儿园,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园长。

    其实当年进入幼儿园没多久,她突然就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慢慢地放下了折磨了自己近20年的痛苦。

    因为当了老师后她才发现,班里那么多孩子,自己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并不是因为他们好或是不好,仅仅是因为自己个人的喜好。

    她曾经跟姨妈说过自己是如何放下痛苦并原谅了母亲的:“我那时就明白了,俺娘不喜欢我也正常,并非我不好,只是碰巧她不喜欢而已。”

    外面隐约传来一些人声,将芮灵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她看了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应该是早起锻炼的人在相互打着招呼。

    外面慢慢亮了起来,黑色在慢慢变淡,泛出白光。芮灵知道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想起梦中那个曾经委屈伤心、无助又无辜的自己,她好想温柔地抱抱自己。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她轻声对自己说道:“芮灵,不要怕,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去纠结回忆,内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万般皆苦,唯有自渡。现在的你,正在慢慢地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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