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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怀璧其罪
陆离松了口气。他身旁的青歌好似一瞬虚脱,仰面跌倒,被他伸手扶住。
“你怕他?”蚂蚁横空掠起,再倏忽往下一折,飘然落在陆离身前。他这手俊俏飘逸的腾挪自然是仿效那白衣剑客的,可虽说是初次仿效,模样已有七八分。
“是的,我怕他。”陆离的回答轻描淡写,像此刻缓缓吹动的微风。
风又起了。
蚂蚁望向陆离的目光已有些怨怼,他用脚趾头拨拉着脚下的泥土,道:“你怕他?你难道没看出他也受了伤,并不是我们两个的对手?”
陆离放下青歌,左掌轻轻摩挲着身前的一棵杨树,右手一翻,自腰际抽出一柄细长软剑,迎风一抖,剑身挺直,随手挽了两个剑花,眼前这棵合抱粗的巨树便轰然倒下。他擅使剑,他忝列“风云榜”第十九位,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手中的这柄长剑,可他未取出他的剑,未取出他的骄傲,他就认输了。
蚂蚁捏紧拳头,怨怼似已成了愤怒。
陆离却忽然收起软剑,右手轻轻摩挲在蚂蚁的头顶上,淡淡道:“时间不等人,若我们浪费时间和对方拼生死输赢,无论结果如何,青兄都必死无疑。”
蚂蚁没有躲开陆离的手,甚至连躲的意识也没有,冷汗自他的额头滚过他的鼻翼,摔进脚下的污泥,扒拉泥垢的脚趾头也已停下。
应该是愤怒影响了他的反应。
应该是。
蚂蚁出神的片刻,陆离已用削好的木板搭了个简易的雪橇,他趋前几步,目光落在这个雪橇上,道:“那现在呢?现在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陆离将青歌兜抱到这个雪橇上,道:“天下将死之人若非自然老故,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有把握救活他,青兄也不例外。”
蚂蚁怔了怔道:“那事情可就有些奇怪了!”
“噢?”
“杀手若成心取他性命,交手的瞬间他便死了!”
“只怕是青兄内力深厚,侥幸不死。”
蚂蚁摇了摇头道:“不,既然你有如此本领,为防万一,杀手一出手就该让他断气,除非……除非杀手的本意不是让他死!”
陆离解下腰带系在雪橇上,望着蚂蚁饶有兴趣,道:“你好像很肯定!”
蚂蚁咧开嘴,露出一溜儿白牙,笑道:“我偷狗吃肉,决心杀狗的时候,没有一条狗从我手下走脱的!但我偷杜甫酒楼的鸡时,总希望这些鸡带我找到它们的蛋,所以我只会先吓唬吓唬它们!”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他说来未觉有何不妥,反倒十分骄傲。
“可青兄既不是鸡也不是狗……”
蚂蚁道:“我偷别人的钱,在没有知道钱的下落之前,只盼望着钱袋的主人长命百岁!”
陆离沉吟半晌,右手扯过腰带,拉着雪橇缓缓向前,笑道:“幸好我的钱藏得十分得好,你还不知道它的下落,还希望我长命百岁。”
雪橇在积雪上拖拽出两条磨痕,蚂蚁扭头跟上陆离。
单薄的风越刮越厚,越厚越冷。
绿袍人的宽袍在这又厚又冷的寒风里猎猎作响,“为什么要走?”她问,声音如出谷黄莺,“他说那些恭维的话岂非正因为他怕了你?”
“怕?”灰衣人简单吐出这个字眼,仍旧一步一顿地往前走,从刚才到现在,他们已走出了里许。
“为什么要走?”这个疑问也已在绿袍人的心里颠簸了里许。
灰衣人却没有再说话,他宽大的背影像一堵沉默的高墙,把她的疑惑和这个世界隔开,她一说话,声调在墙上撞得粉碎,都无回声。
很多时候,她都厌恶这堵高墙。
现在,这堵高墙突然停住。
有个头戴斗笠,周身裹着纹金黑袍的人经过他们身侧,寒风肃杀,凛冽如刀,他的两臂纹丝不动,两脚更如铅块沉闷闷地击在雪上,微微翻动的袍脚,黑如鸦,黑如夜。
夜雪。
一灯如豆。
摇曳的烛光映着青歌惺忪的睡眼,映着半明半暗的房间。他揭开被子,努力挺身坐起,不想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又“噗通”跌回床上。
喘息。
汗。
豆大的汗珠已自青歌的额头沁出,摔在他胸前的绷带上,他低头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受了伤,灰衣人排山倒海的力道仿佛仍在撕扯他的身体。
门突然开了。
灯烛闪动,一个穿黄衫的人已踱到他身前。青歌未抬头就已笑了,天下穿黄衫的人并不多。
陆离的脸色几乎已和他身上的长衫一样黄,像经年风吹雨淋的黄莲忽在昏黄的日光下,迸射出的余芒。两者若有区别,仅在于黄衫在天长日久的风尘里已有些发黑,而陆离的脸色则一如既往稍显苍白。他端着一副碗勺,颀长的身影在灯烛飘摇的光景里忽明忽暗,关切的声音却勇敢坚定,像一把利斧,劈开这摇摆不定的诡秘寂静。
他眼里的光彩闪了一下,望着床上的青歌,欣然道:“你醒了?!”声音虽勉力克制,但仍不免有些颤抖。
青歌没有答话,只顾看着他手里的碗勺,眉头皱紧,道:“别告诉我你手里端的是碗药!”
陆离道:“我手里端的是碗药!”
青歌叹了口气,脸色一如陆离寻常那般阴郁,讪讪道:“你也只有这个时候不晓得骗人!”
陆离将碗勺递到他的手上,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么坦诚的人几时骗过你?”
“嘿嘿!”青歌想笑,可他脸上刚绽开笑容,胸前便有疼痛钻心蚀骨,只好忍住,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道:“老子最烦你们这些出家人!臭道士!臭和尚!老尼姑……”他胡乱骂了一通,仰头将一碗药汁吞进肚中。
陆离笑道:“若不是我这个臭道士你现在岂非已经死了?!”
青歌不理他,兀自咬紧牙关,像刚刚生吞下一只又骚又臭的大癞蛤蟆,脸上肌肉痉挛,汗如雨下。
陆离仿佛未曾注意,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仍旧笑道:“现在,你若开不了口,你就是三师叔身旁的‘旺财’!”
三师叔身旁的“旺财”自然是条狗!
青歌登时气血上涌,“呜拉”呕出一口黑血,似是经由粪水浇盖的陈年老墨汁,腥臭难闻。
陆离欣然一笑,手已自青歌身上拿开。
肺腑间的淤血既已吐出,青歌的神色忽然显出一丝红润,他低头瞧清地上的黑血,慌忙掩住口鼻,皱眉道:“真臭!”
灯烛闪动。
陆离逡巡几步,捡了张椅子坐在桌旁,手指在桌面“嗒嗒”敲了两下,道:“太行恶虎姚天策的摔碑手掌力可开山裂石,碎金断玉,青兄此番折断几根肋骨,昏睡三天三夜,至此性命无忧,不可不谓之侥幸。”
“‘黄莲苦,黄衫陆,苦病枯,陆春露,’既有你这么个妙手回春的武当道士在,哥哥我纵然没有九条命,寻常勾魂索魄的小鬼也拿不走我!”
“青兄有十三横练太保的硬功夫傍身,寻常宵小自然不在话下,怕只怕,他们当真把江湖上那位阎王也给请来!”
“他们请得动?”青歌怔了怔。
“他们既然请得动名列’风云榜’第十七位的姚天策,实力想必已不在中原万事堂和江南烟雨阁之下,万事堂和烟雨阁雄踞江湖多年,两下相安无事,如今突然冒出的这个百面门……”
“三雄争霸,只怕江湖上又要掀起许多腥风血雨!”青歌也叹了口气,忽然又笑道:“依老弟所言,百面门固然请得动那位阎王,但我不过一介青衣衙役,哪里需要那么大的阵仗?”
“姚天策外加两个江湖一流高手,这样的阵仗还算小么?”
青歌登时怔住,紧了紧右手,也不答话,岔开话题,勉力笑道:“嘿嘿!姚天策来的时候戴着面具,他那身板莫说戴面具,就是烧成灰,旁人也一眼认得!一身肌肉仿佛铁打的……”
姚天策时常觉得自己的一身肌肉是铁打的,这种感觉在他脱光了躺在浴桶里的时候,尤为强烈。
他的浴桶很大,抵得上寻常人家的一幢房子。
他的浴桶在他的房子里却显得很小,孤零零摆在房子正中央,像沙滩上孤零零放着的一颗鹅卵石,空旷旷的四周垂挂着他讨厌的鹅黄色布幔,在蒸腾的水汽里愈湿愈重。
他的心也跟着愈湿愈重。他打心里厌恶这种颜色,可是她喜欢。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他都有责任去喜欢。更何况,每次鹅黄色布幔轻轻摆动的时候,她就会出现。
现在,已有鹅黄色布幔在轻轻摆动。
弥漫着的水汽跟着轻轻滚动。
她出现了。
她身上着了一件鹅黄薄衫,现在薄衫已完全湿透,薄衫下的胴体若隐若现。
姚天策望着她,喉头滚了滚,铁打的肌肉仿佛已如冰块涣散在水里。
她睇了他一眼,轻咬着嘴唇,迟疑片刻,两只柔荑缓缓褪去薄衫,颊上倏然绯红,像白净的天空升起了一团红霞。
鹅黄色布幔轻轻摆动。
姚天策突然自桶中蹿出,猿臂长舒,黑铁铸成的身体已将这片粉白的柔软娇嫩揽至肋下,再一回环,已将她压在身底。
沉重的喘息。
呻吟。
浴桶里的水剧烈翻滚,浴桶则单薄得如同沙滩上的鹅卵石被蛮横肆虐的潮水侵吞倾吐,飘摇颠簸,直到潮水退去,才归于平静。
她的纤纤玉指在他坚挺的胸膛上四处游移,冷不丁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他深情地亲吻着她的手,凝注着她的眼睛,道:“你,你……”
她媚眼如丝,掩嘴“咯咯”笑道:“我怎么?我是不是你此生此世最爱的人?”
姚天策只有点头。
“那我的事是不是比你的生命还重要?!”说话时,她已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吻了一下。
姚天策只有点头。
“那我要的东西呢?”她温柔地抽回手指,温柔地在他的胸膛上继续画圈,柔声道:“青歌手里的东西呢?”
陆离右手在桌面圈了两下,左手衣袂翻飞,道:“姚天策骨骼惊奇,天生神力,体格远异于常人,自然容易辨认,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身沉力猛,重拳之下鲜有活口,何况偷袭?”
“老弟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兄你重伤不死,除了身上二十多年十三横练太保的硬功夫外,只怕还是姚天策他手下留情。”
青歌哂笑两声,道:“我是官,姚老虎是匪,势同水火,他为何要对我手下留情?老弟你莫非是太长时间没有休息,此刻竟在打瞌睡说梦话了?”言及此处,他抬起自己右手食指在太阳穴上缓缓敲了两下。
陆离叹了口气道:“你我阔别数年,这数年间,你居庙堂,我隐江湖;你入世,我出世,迢递相望,音讯渺茫。数天前,你来杜甫酒楼寻我,温酒抒情,接着路遇强敌,同仇敌忾。唱和间,我仍以为你我兄弟二人肝胆相照,没有什么相互隐瞒的……”
他握紧拳头,“咚”一声敲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杯盏都跳了起来,“可我错了,你为官数载,凡事多对我缄口沉默……”
“只怕是你想多了,你我兄弟坦诚相待,自然是无话不说的,何来欺瞒?!”
“那在杨树林里,功夫最高的姚天策为何独独将矛头指向你?而阻拦我的白衣剑客和绿袍人在我动手救你之前岂非都在观望?似乎只要我不出手阻拦姚天策,他们就不会动手。”
青歌道:“我已说了,你一介布衣,而我是官,他是匪,耗子逮着机会,哪有不折腾猫的?”
陆离摇了摇头道:“青兄既然诚心邀我同行,就不该对我有所隐瞒,你我若心存芥蒂,同行之事不如就此作罢!”说着站起身,拱手抱拳,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青歌叫住他,面有愠色,道:“别忘了,你可是我花了一壶情酒请来的!岂能说走就走!”
陆离停住,自袖中摸出一只苍翠欲滴的碧玉酒壶放到桌上,道:“既是找酒仙杜青,情酒我自然先有准备。”说完话,面上全无表情径直推门出去。
冷风从张开的门扉倒灌进来,扑在青歌脸上,直叫他打了个寒颤。
陆离真的走了。
以前他这般作势要走,青歌总会再三挽留。现在,青歌已经很累了,已无力放低自己的姿态。
他挺直身子,勉力从床上下到地上,颤巍巍几步,坐到桌旁,坐在了陆离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他拿起酒壶,揭开壶盖,吞下一口,一股热流烧刀子般滚过他的食道,滚进他的胸膛。
姚天策感觉自己的胸膛里有股热流在滚动,他的脸也红得发烫,讪讪道:“没有,没有拿到。”
她轻拢慢划的玉手突然收紧,“啪”,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耳光。明明挨打的是他,可片刻,伤痛仿佛落在了她身上,她眼里已有泪花在滚动,纤手摸着他刀锋般冷峻的脸,柔声道:“疼么?”
“不疼。”姚天策的心肝早已在她的深情下融化,哪里还晓得疼痛?
“青歌身上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她深情的吻又已落在他坚挺的胸膛上。
“我明白,所以,我下手很有分寸,否则,他早已死了!”他的宽掌又已攥住她轻盈的手臂,欣然道:“只要,他还活着,我随时随地,都能把他手里的东西,拿给你!”
她也跟着笑,只是笑容渐渐暗淡,道:“只怕他已活不成了……”
“为何?”
她的语气已有些悲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垂涎他身上东西的人,岂非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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