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里的我(一)

作者: 桃花和九九 | 来源:发表于2018-03-19 00:03 被阅读82次

    我羡慕她。她让他哭过痛苦过,她的身体被他进入过,她可以在欢爱时将他的背抓烂,她得到过最真诚不设防的他。

    我从镜中看到五年前的自己,十七岁。

    “我希望自己可以是他爱的人!”年轻的我仰着年轻的头颅,眼睛里盛满了光,不知在对谁说。

    那时候我爱着一个人,他姓杨,木易杨。

    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帮我实现愿望的人是谁,但确实是实现了。

    因为第二天醒来,我在别人的身体里。

    我没有太惊恐,因为我准确得奇怪甚至荒谬的直觉已经通知过我。我从床上起来,站在镜子前,看着这陌生的身体。165左右的身高,不瘦,甚至有点微胖,梨花头。五官不算标致,也没有特点,很普通。但是我认识“她”。“她”在雨天穿过他的外套,放学时坐在他电瓶车的后座,在他的目送中走向教室。我跟“她”没有过接触,却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班级,她在年级上的排名,她的家庭住址。我站在镜子前,凝望着这具身体,无数次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的身体,眼泪决了堤地流。

    我说不清心中的感受。说不清我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可能因为眼泪不是我的吧。

    还因为“她”,这具身体的主人,真的是他爱的人。

    我就那样站着,哭了很久很久,满脸是泪我也不用手去擦。我举起“她”的双手,看了又看,这是一双被他牵过的手。我双手交握,虔诚又神圣。

    “程希,快起床了!”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她”的妈妈。她推门进来,看到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刚起床蓬头垢面的样子,却满脸都是眼泪,她走到我面前,“程希,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在哭啊?”她关切地摸我的额头。我才反应过来,我现在的角色是她的女儿。“妈……妈妈,”叫别的人妈妈让我觉得别扭又难受,“我没事。”我用睡衣的袖子擦干了眼泪。

    “真的没事吗?”她仍然关心又怀疑地看看我。

    “真的没事。”我挤出一个微笑,很假,很勉强。

    “妈……妈妈,你出去吧,我换衣服了。”

    “嗯,你快点啊,别迟到了。”

    她退了出去,嘴里还在嘟囔“这孩子今天怎么怪怪的……”

    我打开衣柜,“她”的衣服在我看来都不好看,随便挑一件穿吧。

    终于打扮好了,出门上学吧。

    我的心砰砰直跳。因为我知道每天他都会在那个路口等“她”。他和他的车等在那里,他和“她”一起去吃早餐。通常都是“双妹面馆”,通常都是牛肉面。

    转过两个弯,看到他了!

    他坐在车上,双腿着地地支撑着车身,上半身倾倒在车龙头上。我迟疑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离他越来越近,然后在距他两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呆在原地,注视着他,良久良久。

    我意识里的良久。

    他的眼睛还有点浮肿,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下巴上长了几颗痘痘,粉红色的,任性地分布着。

    他发现了我,对我笑,傻气又和蔼。我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呆了一下,“你好像一个人。”

    “谁?”

    “我十四岁认识的一个人。她好爱哭。”

    是谁?他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我想问他,嘴巴却张不开,泪水也流不停。

    他见我哭的更凶了,“你怎么了嘛?先上车吧,我们还要去吃早餐呢。”

    我任由他将我的泪水擦干,然后坐上他的车,向那个面馆驶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抱紧他,又迟疑。终于我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

    风呼呼地从身边掠过,我总疑心他会随着这风消散,像大漠上孤立的石头一样,被风化侵蚀。我抱紧他,像梦一样的他。我诚惶诚恐,担惊受怕,忧虑白天一来,梦就消失了。

    杨,想不到我梦寐以求的事,竟成真了。

    面馆到了。招牌上写着“双妹面馆”。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店主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夫妻二人在灶台上忙碌着,老板看起来温良敦厚,老板娘却很是年轻漂亮,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神态间透着一股孤傲。他们的双胞胎女儿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七八岁模样,穿着一样的海军风连衣裙,很是可爱。

    他点了两人的餐。我们共坐一张桌子,面对着面。

    那女人端来了面,放在桌上,转了身又回头看我,刚好我同她四目相对。她嘴角上扬,像得意,像嘲讽,像洞悉。我忙心虚地低下头。

    为什么她看我的目光让我觉得恐惧?仿佛被看穿一样。

    与他初识,我才十三岁。

    再相逢时,已过去了三年。

    我是一眼便认出他的,他同我三年里偶尔闯入梦境的他一样。

    他推着单车,白轮绿身的,像一个穿越时空隧道而来的人,从九月还未凉下来的湿热气候中走来。我的心跌落悬崖,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退缩闪躲。

    他是我梦里的人,是我牵挂的人,是许久不曾谋面却一刻未忘的人。

    是我想见而不敢见的人。

    他也认出了我,望定,不语,却未曾驻足,旋即同他的朋友有说有笑地走过。他用奇怪的腔调、不属于我们方言的语调,夸张地说话。我听着他阔别已久的声音,未敢抬头。

    下晚学的时候,看到他走在前面,一手扶着单车头,一手是明灭的烟,时而在你嘴里,时而放下来抖落烟灰,灰暗的光又变得明亮,那是今夜地面上唯一的星星。

    我忽然好想闻闻你的烟味。

    我走得很慢很慢,默默地跟在你身后,直到那点火星被你丢在地上,你跨上车,一路向北,我也骑上车,朝着与你相反的方向而去。

    与你不相干的路,才是我的归途。

    我们几乎每一天都会碰面。后来,我们碰见的时候,有时你同我久久相望,可我们谁也不微笑,谁也不说话,静默而立,然后各自离去。

    你的眼神,孤寂冷清,又温柔犹豫,装着当下,交缠着过去。

    河。你是河。是冬天枯瘦的河。是我曾想葬身于此的河。

    晚自习,停电。

    全校陷入一片漆黑。喧闹的漆黑。

    周围的同学在喧腾。全是“她”的同学,不是我的。我一个也不认识。

    今天早上,我朝自己的教室走去,看到我的同学,跟他们问早安,他们奇怪地看着我,“认错人了吧……”他笑我,“你以为你还是九班的啊?”

    对啊,“她”是五班的,还要上一层楼,在实验室的旁边。

    我又心虚又窘迫,连同他告别也忘了,急匆匆地上楼了。

    “放学还在校门口等你!”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记得“她”以前坐在中间的第四排。是选了文科后,有时理科选修课去实验室经过她的教室注意到的。我走到记忆中那个位置,放下书包,拿出书包里的课本。是我看不懂的化学式,物理定律和基因结构。

    “程希,你怎么坐到我位置上了?上个星期就换座位了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对不起啊,我忘了。”

    我把刚拿出来的课本收进书包,茫然地望着四周。

    “顺便问一句,我的位置在哪儿啊?”

    “那儿!靠窗的第六排!”

    “谢谢!”

    我安静地坐在靠窗第六排,坐在黑暗中,回想着今天早上的事。越想越心虚。我算不算一个强盗?霸占着别人的身体。虽然我并不想这样。

    突然,想到我自己的身体呢?怎么样了?

    “嘿!”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哈哈,吓到了吧。在想什么呢?”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这不停电了,怕你害怕。”

    原来“她”也同我一样,害怕停电啊。

    他的身后是他的一大帮兄弟,站在他身后笑得暧昧地望着我和他。

    此刻,我觉得很幸福。和他交谈,面对对地待着,被他的朋友用揶揄的眼光看着,就是我梦寐以求。

    可这幸福总像是偷来的,用这具不属于我的身体偷来的。

    突然,我的身边传来一声巨响。转头一看,我的同桌连人带桌子倒在了地上,他倒坐在地上,一脸惊恐,失声尖叫,颤抖地用手指指向我,一边连连向后退去。

    我浑身冒着冷汗,又是这种心虚的感觉。他知道什么了?

    我好怕,怕他看出来我不是程希,我偷了她的身体。

    他已经从窗户翻了进来,挡在我面前。我站在他身后,双手攥着他的衣角,紧张地观察他的神色。看看他,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那人。他竟好像说不出来话似的。

    班上其他同学已从四周围了上来,他们好奇又不敢靠近,人群的议论声在我身边嗡嗡作响,倒地那人的尖叫声仍在回响。

    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我自己的身体,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连着监护器。那个我,面无血色,毫无生气,就像死去了一样。

    四周突然静了。

    那人已不再尖叫,好似昏厥了过去。校医蹲在他身前,面色沉重地摇着头。班主任在旁边,一脸惊恐地问:“张医生,您能再说一遍吗?”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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