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见闻

每到一个地方，我总是习惯性记录一些东西，不一定有多深刻、多离奇。因为我本意也不是吸引别人的兴趣。

第一次坐飞机，但是没有太兴奋，我想如果倒回去十岁，那我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漂浮的云朵，仿佛从新被褥里扯出来的长段新棉，洁白又厚实，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人人都可以在上面无拘无束地蹦跳打滚，纵情享受天空给予的广阔无垠，可大家都知道，若真有疯子打破这扇小窗，一跃而下，温柔的云朵只会给他略带歉疚的抚摸。

在去呼伦贝尔之前，对草原的印象停在南北朝的那句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或者是老舍笔下那样的：天空无比明朗，天底下一碧万顷，小牛和小羊给这无边的绿地毯绣上了白色的大花，到处翠色欲流，直到流入云际，既使人惊叹，又叫人舒服……我想，在他们的眼中，草原是静谧的。头一个唱出这曲民歌的人一定是在某个舒适的黄昏，独自走进了草原深处，苍穹与原野相约承接，曲水蜿蜒，静静流转，四周阒静。唯独草原的风怜惜他的孤独，吹弯了青草，现出低头絮语的牛羊抚慰他的寂寥。老舍先生的草原画卷里也没有出现多余的人，大概同行的朋友都站在了他的身后，才造就了语文课本上那样一幅美妙连贯的草原图吧。

此次所见的草原与我想象中不同。十六号晚上到达海拉尔，十七号至十九号这三天，司机徐哥给我们仨安排了满满的行程。徐哥是司机也是导游，近来这种包车自由行十分受欢迎，适合三五好友相约出行，且没有跟团旅游的条框限制，价格也算实惠。这种自由行的宣传语是“不走大路，穿越草原深处，体会真正的内蒙风情。”可由于近年来草原过度开发，大面积植被遭到破坏，政府部门开始采取措施，原先在公路上行驶的车子可以随时下道，开进草原，但是现在道路旁都围上了铁丝护栏，越界罚款。徐哥还是得带我们走大路，七月份是旅游的旺季，路上的旅游大巴随处可见，当地人最大限度地将草原资源与特色利用起来，筹资经营骑马场、射箭场，甚至本身居住在城区的非牧民也在草原边上支起蒙古包，招徕游客体验民族风情。此类景点周围通常停靠了来自各个省份的私家车。上午，我们到了莫日格勒河，这被誉为“天下第一曲水”的河流如同一卷绢带，飘落在草原上。往来的游客很多，整个山头不见牛羊的踪影，到处都是游人。山顶上缭绕着烟雾，那是烤串摊子，一旁还有几个临时的棚子，出租拍照用的蒙古服装或贩卖所谓的正宗酸奶雪糕，这足以吸引小游客，几个孩子撕开了雪糕包装袋，随手丢弃在了草地上。我举起相机，避开了游人，对准了远处蜿蜒的河流，但咔嚓的一瞬间，镜头前又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我只好另选角度。那边的游客纷纷跑下山坡，在曲水边做着各种拍照的姿势，莫日格勒河大概被我们吵醒了。

由于人太多了，而且正午的阳光晒得我们手臂疼，我们没了接近莫日格勒河的兴趣。我有点失望，老舍笔下的草原可不是这样的。回到车里，徐哥见我们情绪不高，随意扯开了话题，他说旺季就是这样，呼伦贝尔当地流行这样一句话：十月磨刀，两月宰人。这两个月指的就是七八月，旅游业的发展拽高了当地人的生活水平，不过靠环境吃饭当然就得看老天脸色了，十月来临，草色由青转黄，气温骤降，当地人只能窝在家里喝咸奶茶了。原来两个月要赚一年的开销，我们都笑徐哥心太黑了，这里的人颇有绿林好汉的头脑。

晚上我们宿在黑山头，这个地名让我不由得好奇：这个“黑山头”是不是当年花木兰替父从军路过的“黑山头”呢？想来应该不是的，花木兰经过的黑山头应该离黄河不远，而这个黑山头与黄河相隔太远了。

无论现代文明怎么蔓延，草原还是残留着蒙古族祖先率性自由的气息。晚上，徐哥带我们仨去吃饭，饭馆做成蒙古包的样子，从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摆下了十几张大圆桌，还配了木椅，一旁靠窗的地方还摆着小些的方桌和板凳。我们进去时，里面很是热闹，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主持台，中间架着一个板桌，两边放着硕大的黑色音响。拿着话筒的女人一身蒙古服装，红得格外有亲和力，就像她的抓耳的声音一样，将圆桌上京津冀和湘赣闽的流浪心揉捏在一起。坐圆桌的不是三代出行的一家子就是公司老总组织的福利旅游队伍，除了孩子，谁的注意力都不在餐桌的食物上。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草原的故事，能根据主持人的语调呈现不同的状态，俨然一位位合格的草原客人。主持人若声调高昂，下一秒猝然收音，下面便掌声如雷；主持人声音低沉，说得真挚，大家便举起酒杯，畅饮抒情。一家人子祈愿彼此健康长寿，幸福绵延；公司集团则憧憬着跻身行业前列的蓝图，老总趁机铆足每个员工的干劲，仿佛吃了手里这块肉，策马在草原呼啸一圈，明年就能做大做强。音响效果差不要紧，只要够响亮；彼此不认识不要紧，只要人够多够热闹；酒水粗糙不要紧，只要够烈；羊肉腥膻不要紧，只要够大块……嘈嘈杂杂，浩浩荡荡，这场面恰好显得门口的四人势单力孤。不过这不是武林争霸，我们只是来吃饭，我能产生这种担忧，可见草原的豪迈之风确能引人入境。

我们在靠窗的一个小方桌坐了下来，服务员递菜单时面有歉意，她说因为顾客比较多，单做的小菜可能需要等些时间。我们也不介意，慢慢翻看菜单，点了四道菜：泡椒牛肉、三鲜菌菇、疙瘩汤还有徐哥推荐的拔丝奶豆腐。等待的时间很长，但是我们也不至于傻眼干等，属于他们的高潮又来临了，开羊仪式即将开始了。

开羊仪式，是蒙古族一种待客礼仪，客人来到蒙古包，主人会杀羊款待，以表热忱和尊敬。烤好的全羊并不直接开吃，而是请尊贵的客人（一男一女）着服装扮演王爷和王妃，取酒敬完天地后举刀割取最细嫩的肉给彼此品尝。仪式结束，宾主才能共享盛宴。板桌上摆着三只烤全羊，不过这并不是店家好客给大家免费享用的，它们可是有买家的，买家自然就充当王爷王妃的角色了。主持人的话筒恨不得当棒棒糖含在嘴里，她大肆吹捧着这三只草原羊：“它们沐浴过草原的日光，饮过草原甘甜的河水，肥美的青草养育了它们，它们不是一般的羊，它们是纯正的贵族……”也是敢说，我和朋友实在忍不住笑了。开羊仪式一结束，大家纷纷动筷，为了助兴，主持的女人开始唱歌。她中气十足，配上手势，有点驰骋草原的意思，音效不太好反倒增添了沙哑的磁性。我们对面的一个妇人相当陶醉，起身跟着节奏律动起来，脑袋微晃，红色的雪纺披肩从臂弯垂下，轻轻摇曳，偶尔低头咬一口羊肉，有滋有味地咀嚼着。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我能感觉到，她非常享受这次的旅行。

人生的意义在于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做喜欢做的，去想去的地方。可是啊，总是有些烦恼，让好吃的变得寡淡无味，好玩的平庸如水，喜欢做的失了兴致，曾经想去的地方也变作一片毫无生气、令人厌倦的荒野。心情愉悦能感受更多美的东西，还有什么比拥有好心情更幸福的呢？我很羡慕这些闭着眼，手和脑袋胡乱摇摆的人们，他们是在幻想自己变成了草原深处引吭高歌的牧羊人？还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奋力回溯，和可汗弯弓射雕去了呢？他们抛却了都市繁杂的一切，身体自由，内心自由，至少，此刻是这样。

在天边/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草原茫茫天地间/洁白的蒙古包/散落在河边/矫健的雄鹰/俯瞰着草原/呼伦贝尔大草原——

歌声嘹亮，草原是奔放的，是火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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