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作者: 李贝特 | 来源:发表于2021-01-15 18:23 被阅读0次

    周永民最近察觉到一些怪事。

    上个月初,周永民回乡看望老家八十岁的老娘,途经一条国道的时候,车子突然极速打了个一百八度的大转弯,紧接着嘭的一声爆裂巨响,车身撞破护栏,从国道边缘跌跌撞撞翻下斜坡。

    周永民被压在驾驶座底下不省人事​,昏过去前只记得碎成渣滓的玻璃嵌入肉里,等醒过来,已是一个月后,他从医院被老婆接回了家。

    后来,就发生了一系列怪事。​

    周永民的老婆陆婉君是个漂亮女人,俩人从一个村里出来读大学,有感情基础,毕业后直奔婚姻殿堂,没多久陆婉君就生了个漂亮儿子。周永民就够呛了,不好看人还老实,说话温温吞吞,好在笑起来牙够白,小眼睛眯成缝倒也显得亲和,不过婚后的陆婉君是越看这个男人越不入眼,但儿子也生了,后悔也晚了,只能任由感情慢慢变淡。

    后来就出了车祸那事,周永民以前就看着憨憨的一副面,出车祸以后整个人更呆了,倒是皮肤白了更多,凉凉有些泛青,陆婉君来接他那天,妻子看他的眼神,说不出来哪里好像不一样。

    生了儿子后的陆婉君对周永民总没个好脸色,一转眼儿子七岁了,死水一样的生活让陆婉君索性连话都懒得和丈夫讲,这些周永民不是看不出来,对于女人的变化,他除了唉声叹气,离婚两个字也不是没想过,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个家。

    陆婉君接他回家后,话变得更少,整个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儿子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软乎乎的整天黏他黏得紧,他心尖儿却不知怎得难受地直冒酸水。

    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周永民脑袋疼得睡不着,陆婉君静静躺在身侧,呼吸微弱而均匀,周永民微微侧头,心里满足得想,也许经历这次的九死一生,陆婉君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周永民将身子凑过去,想亲亲她,就在凑近的那一刹那,借着窗外的月光,周永民打了一激灵,他看到陆婉君的脖子上,有一圈细细的白毛。

    周永民浑身都凉了,定睛再一看,脖子光秃秃的,哪有细毛,周永民安慰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老婆身上怎么可能长毛呢?

    就这样又过了数日,就在周永民晚上总算能勉强睡着的时候,客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周永民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微微偏头,发现陆婉君一眨不眨盯着他,眼珠子像两颗黑黑的铄石,又暗又沉。

    周永民唤了声:“婉君?”

    陆婉君翻了个身背对他:“没事,睡吧。”

    敲门声逐渐消失,周永民的视线里,陆婉君的脑袋只是一团模糊的黑球,他的视力好像也下降了,周永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车祸后遗症。但医生说,他的脑袋没多大问题,受伤严重的是腿,当时骨头卡在离合下头,别断了整根骨头,差点坏死截肢。第二天,周永民和妻子从医院复查回到家,陆婉君接着上班,儿子白天也要上课,家里就只剩周永民一个人,他闲的实在慌闷,便给自己唯一的兄弟打了电话。

    李强和周永民两口子是同乡,出来混得早,后来三个人在城里相识后,便形影不离。李强人活泛,高高瘦瘦一精神小伙,和周永民属于截然相反的那类人,但李强没来由的,就喜欢和周永民做朋友。

    奇怪的是,周永民出车祸一个多月了,李强几乎没来看过自己,一个电话打过去,李强先是在那头愣了几秒,不知为何,男人的语气总有些发虚。

    “永……永民?你……你最近咋样?”

    周永民憨憨笑着:“能咋样,唉,躺着呗。”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没动静,周永民也觉得李强沉默太久,刚想问,就听见李强开口问:“嫂……嫂子呢?”

    任周永民脑袋再不灵光,也觉察出李强有些不对劲儿,一时没忍住开口:“强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

    这时,客厅的门锁响了,电话那头李强闻见声儿了,急忙挂断了电话。

    周永民一回头,就看见陆婉君站在门口,眼珠子像两颗黑黑的铄石,又暗又沈。

    夜半,那阵诡异的敲门声又准时响起,只不过,没响多久就停了,周永民实在睡不着,想出去一探究竟,结果起身时,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陆婉君不见了。

    周永民走到客厅,他没有开灯,四周黑漆漆的,儿子的房门紧闭,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只有厨房的玻璃门,虚虚漏出一条黑缝儿。

    周永民慢慢靠近厨房,玻璃后好像有一个形状模糊的影子,蹲着咯吱咯吱嚼着什么。

    周永民的心悬到嗓子眼儿,正准备推门,身后猝不防及响起一声:“爸爸!”

    儿子不知何时醒了,站在房门口双眼迸射过来一道笔直的光,盯得周永民不寒而栗。

    “爸爸,该睡觉了。”儿子走过来轻轻牵起周永民的手,一个手心滚烫,一个掌心冰凉,周永民的视线又模糊了,儿子的五官糊在一起,四周的黑暗望不到尽头,他看不清,他看不清。

    一大早,周永民从床上疲倦得睁开眼睛,惨白的卧室照得人心寒,他慢腾腾下床挪到厨房,他记得昨晚的事情,就在玻璃门后的垃圾桶旁,蹲着一个人,嘎吱嘎吱嚼着东西。

    周永民翻了翻垃圾桶,只有一堆啃光的鸡骨头,难道昨夜蹲在这里的影子,是陆婉君?

    他口干舌燥咽下一大杯水,决定再去一趟医院,头疼一直持续不断,现在连眼睛也病了,周永民放下杯子,匆匆出了门。

    谁知刚走到电梯门口,一个买菜的阿婆忽然叫了声:“永民?”

    周永民的眼睛看不清,依稀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阿婆拎着菜篮子,男人的眼神没有焦虑,像是瞎了般,阿婆伸手在跟前晃了晃:“永民,你眼睛咋呐?”

    “害,车祸后遗症,这不正要去医院。”周永民嘿嘿一笑。

    “车祸?你出车祸呐?啥时候的事儿?”阿婆显然被吓了一跳,皱巴巴张着嘴,模糊看着就是一个黑洞。

    周永民挠了挠后脑勺的伤疤,面上依然是一副憨笑:“就上个月,311国道那块儿,也不知道怎么就……”

    “上个月?”阿婆尖着嗓子叫了声,好在见到活生生的周永民,说了一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最后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你老婆咧?老婆没事儿吧?”

    “她没事儿,当时车里就我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周永民说着说着,倏地沉默了,他盯着那张黑洞般的嘴,找不到焦心。

    那嘴仍在一张一合:“我记得上个月,你和你老婆是一起出的门,我还以为你们两口子去老家长住呐!”

    “你老婆真没事啊?咋都不见她去买菜咧?”

    周永民脑子里迸出一串嘶哑的,绵长的呐喊,有女人的、有男人的,紧接着是漫无尽头的黑暗。

    周永民没有去医院,他循着记忆,找到了李强的住所,潜意识告诉他,李强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敲了很久的门,包括拨打李强的手机,然而李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周永民暴躁不堪,使尽浑身力气去撞那扇紧闭的门。

    咔,门被轻易撞开了。

    周永民冲进屋内,一股子恶臭扑面而来,客厅中央坐着一具烂糊的尸体,涌出一些令人作呕的尸水,头部黑洞咧开,露出血糊糊的牙齿。

    周永民全身震动,口吐白沫,大汗淋漓从床上坐起来,原来刚刚不过一场噩梦。

    月下的卧室,沉睡的妻子,他又听见午夜的敲门声,缓慢而悲伤,像一个筋疲力竭终于找到归家的魂。

    周永民走到门口,敲门声仍在继续,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拧开了把手。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上面绣满大团大团摇曳的波斯菊,周永民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

    “永民,我是婉君。”

    门外的女人紧紧拽住周永民的手:“永民,跟我走,我是陆婉君啊!”

    周永民愣了,不敢置信的回头去看卧室,同样,卧室门口,也站着一个陆婉君,正直直得朝这边看过来。

    “永民,你都忘了吗?上个月我们经过311国道,那片丛林,有山精鬼魅,我们路上发生了车祸,你逃了出来,而我,被困在了山里,跟你一起逃出来的根本不是陆婉君!”

    记忆一刹那豁开一条口子,周永民的世界浸在昏睡与清醒之间,沉沉浮浮,而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

    在车身翻下去的刹那,他想起了坐在副驾驶的陆婉君。

    “永民,跟我走!她是鬼!”门外的女人仍在一个劲儿拽男人,她的手很冰,青而泛白,连袖口的血迹都未曾干涸,就在男人快要动摇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子忽然扑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爸爸!”

    眼前的女人瞬间化成一道青烟,周永民的视线也随之,黯淡下来。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周永民脑袋嗡的一声从床上醒来,恍若溺死一般,他抬手捂住陡然不适应强光的双眼,手上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淌出血水,男人躺在床上,一点儿一点儿找回了记忆。

    陆婉君在十二岁那年听到周永民说喜欢她,憨朴的傻小子,笑起来牙很白,她打从心底想,自己也是喜欢的。

    后来在一起读了大学,陆婉君认识得男人也越来越多,周永民和那些男人比,简直是一粒尘埃。

    陆婉君很想甩开这个毫不起眼的男人,可同时,她又一边记着他的好,当年周永民为了她放弃更好的大学机会,凌晨风吹雨打不动的去给她买早餐,阑尾炎需要动手术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暧昧的学长,结果最后出现在身边的是周永民。

    那又怎么样呢?

    不爱就是不爱了,陆婉君值得更好的,周永民也值得更好的,所以当她怀上别人孩子的时候,她能想起来的,依然还是周永民。

    后来他们结婚了,热热闹闹办了酒席,陆婉君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她就过不下去了,女人的心依然蠢蠢欲动,在膨胀,在发烧,周永民看破不说破,甚至告诉女人,再过一过吧,等儿子长大一点行不行呢?

    男人老实得有些心酸,陆婉君总归是不忍心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出轨,生活继续着,就这样硬捱了七年。

    陆婉君和李强上床的时候,弄得卧室动静很大,周永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家里,而当他看到沙发上儿子书包的时候,周永民疯了,他冲进儿子房间,没寻着人,最后望见一道上锁的柜门,里面传来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卧室响起激烈的啪啪声,四面八方逐渐击溃这个男人全部身心,周永民死死捂住儿子的耳朵,那一刻,他忽然想杀了他们。

    腐烂的味道越来越重,周永民从床上疲惫地坐起,很熟悉的味道,他想,也许是他杀死陆婉君和李强的味道。

    在311国道制造一起车祸,陆婉君死了,他回去又杀了李强,他们太脏了,脏他还不够,连他儿子都要脏。

    所以李强家里的那具腐尸,就是李强吧,他杀了那对狗男女后,出现幻觉,幻想自己给李强打了一通电话,幻想他还活着,那么,房子里的陆婉君又是谁呢?

    取代昨夜的心悸,是一个杀人犯的平静,周永民不怕了,他找到正在厨房若无其事忙碌的陆婉君。

    女人冷静克制得可怕,白色的背影像一副没有内脏的空壳,她或许是山精鬼魅,邪魔歪道,周永民哑着嗓子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陆婉君。”

    “你不是……”周永民摇头,耳朵里出现尖啸似的耳鸣声,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腐烂的味道从皮下蔓延。

    “……我会去自首,”他忍着脑中剧痛,继续说,“等我把孩子安顿好,我会去承认一切罪行,你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去,别伤害我儿子。”

    311国道有一片鬼怪密林,多年来那条弯道怪事频发,人人都道那是山精作祟,专缠罪孽深重之人。

    陆婉君没有说话,轻微的声响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阵剧痛,周永民袭击了她。

    男人摇醒床上仍在沉睡的儿子,抱起孩子径直往门外狂奔,背后的伤口裂开,涌出腐烂的血水。

    “爸爸,我们去哪儿?”

    “去警察局……”他鼻腔一阵酸涩,“到了那儿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跟警察叔叔瞎闹……”

    “爸爸,我们去警察局做什么?”

    周永民一边跑一边哭,他的嗓子一股一股往外冒水,泛着酸臭,腿上的伤口挣线裂开,肉和皮一层层剥落,身后所到之处,拖长一条血延。

    他抱着儿子倒在地上,身体碎成一摊烂泥,孩子出奇得没有被吓哭,一对纯黑的眼睛像极了那一夜清澈的星空。

    周永民耳旁是妻子做爱的呻吟,他懦弱得躲在儿子房间里,一边听一边想,拿刀从中间把两人劈开,再劈了自己,爱比死更冷。

    于是他载着计划要杀掉的妻子,最后一次对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回家看看妈,行不?”

    陆婉君心事重重的答应了,车开到311国道,周永民讲起鬼怪密林的传说,妻子笑了,宛如十二岁那年,她常常那样对他笑,他忽然间泄了气,眼睛里雾蒙蒙一片:“婉君,等看完妈,咱们离婚吧。”

    陆婉君一愣,紧接着车开始不受控制的乱撞,等她清醒过来时,李强已经死死勒住了周永民的脖子。

    李强躲在后车座,和女人上完床的第二天,他告诉她,周永民有一份保险,是专为她买的,如果男方发生意外事故,女方可以获得很多钱。

    这份保险,对周永民来说,是爱。

    陆婉君哭着摇头,她哀求李强,自己可以离婚,不要儿子,但是不要伤害周永民。

    女人的婚姻换来半辈子厌恶,周永民是一栋烂房子,她无家可归,却有栖身之所。

    那一刻,陆婉君是清醒的,可李强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儿子是谁的,要我告诉他吗?陆婉君,你欺负老实人,但老实人被逼急了,也会咬死你!

    两个人谋划着,李强先躲进车里,中途勒死正在开车周永民,然后制造成车祸的假象,再利用311国道的传说,一切水到渠成。

    “某种意义上,他们成功了。”陆婉君走过来,望着地上腐烂的男人,哀哀叹了口气。

    她的身体刷然扩散,一圈圈光晕泛出细毛,长风吹过,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他叫华生,来自密林的山精鬼魅,他是一只狐。

    华生拂手,周永民缺失的那部分记忆,统统回来了。

    车被推下山坡时,周永民其实还活着。玻璃渣滓绞着皮肉,硬逼得他疼醒,下半身没有知觉,他只能望向车顶澄澈的星空,他被压在车底下三天三夜,他在饥饿中慢慢腐烂。

    见证这场罪恶的华生,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他问男人的魂:“可有愿?”

    周永民说:“我……想再陪陪我儿子。”

    丈夫死后,陆婉君就疯了,李强怕她疯出去乱说,关在自己房子里捅了她十几刀,事情迟早会败露,逃离前一夜,他见到了华生。

    华生让他演一出戏,便不杀他,从此自生自灭由此罢,周永民失去了部分记忆,尸体一直腐烂,他撑不过三个月,华生告诉男人儿子所有真相,唯独未谈及母亲,从此这个世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儿子什么都知道,他哭着说:“爸爸,你不要难过,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听警察叔叔的话,我……”

    我会想你,还有妈妈。

    周围开始哗啦啦响动,有人尖叫,有人呕吐,有人喊他周永民。

    华生离开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周永民十二岁,他表白了自己的初恋,同一天,他救了一只银白色的狐狸。

    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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