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姐他们就到了,然后咱们就准备搬了。这两天你抽空去车站把票买了,我联系了要买房子的人,说是一会儿就到,这房子就便宜卖了吧,卖得便宜了也没办法,谁让咱们着急呢。”女人站在院子里跟男人商量着。
“嗯。”男人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个字。
男人叫老高,这房子是他十年前买下来的,这个小城非常小,完全是个无名县城。但是那时候这个小县城的经济还可以,这附近有个造纸厂,效益还不错,房价也还没被炒得火热,他攒了两三年就买了一处房子,有院子有仓库还有小菜园,菜园里面老高跟妻子种了两棵桃树,每年夏天都会结出脆桃,解馋又解渴。那个仓库里面还有地下室,秋天买了白菜土豆都会跟妻子协助把秋菜储存起来,一棵棵地码好,能吃一个冬天。也是在这个仓库里面,老高发现了17岁的儿子背着自己偷偷抽烟没收拾干净的烟灰,就在那个板子上。这个房子装修了两次,其实说装修也其实很粗糙,只不过是给地板和半面墙壁贴上了白色瓷砖,屋子看起来亮堂了些,窗框之类的木条他每年都会重新刷一遍漆。那台洗衣机是老高刚买了半年的,平时妻子也不是很舍得用,还是很新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有了自己的小女儿,妻子本来是结扎了的,结果还是意外地有了这个生命,想着当时家里的条件还可以,就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于是一儿一女,看起来还算圆满。
谁知道后来这个县城的经济会急转之下呢,造纸厂开不下去了,这附近的居民都搬离了这个地方,一夜之间,这个地方变得空旷起来。老高做木匠活,也终于再也没了工作,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让生活变得很沉重。
老高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搬离这个虽然落后但是却让他安逸了十二三年的小县城。
看房子的人绕着屋子前前后后走了三圈,听到了老高给出的价钱,眼睛一亮,立刻敲定决定买下这个房子。
六岁的小女儿问老高:“爸爸,为什么要卖房子啊。”
“因为咱们要搬家了,不在这儿了。”
“我们去哪儿啊?”
“还不知道,很远,要坐火车。”
“坐火车啊,太好了,我还没坐过火车呢。妈妈,我是不是没坐过火车?”
“嗯。”
“哎呀,那我的桃子怎么办啊,它就快熟了。”
“是啊,今年吃不上喽。以后也吃不到了。”女人望向后窗院子里已经结了青色桃子的两棵树,笑容僵滞。
老高妻子的姐姐是从别处来的,来的时候跟自己的男人一起。他们也没有钱,路费还是借老高卖房子的钱。
走的那天早晨老高的妻子把家里的碗碟都用手纸一层层地包好摞在一起,行李被褥都捆好装进编织行李袋里,那台八成新的洗衣机被老高拖到二手市场,卖了八十块钱。
“唉,才卖了八十块钱,可惜了那洗衣机,还挺新的。”
老高的妻子抱着小女儿坐在装着被子的行李袋子上面,在车站大厅里面的一个角落。
小女儿很兴奋,总是忍不住在车站里乱跑,老高紧紧跟在她后面,生怕她跑丢了就找不见了。孩子看到的是新环境的新奇所以雀跃,那老高呢,他突然觉得孩子灿烂的笑让他没那么压抑。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的话,多幸福。
因为走得很匆忙,老高连硬座也没有买到。车上人很多,本来以为能钻个空子趁人来往下车的时候坐下歇一会儿,结果车上挤得要命,想要个座位简直是妄想。老高的妻子把孩子带到两个车厢交界的过道里,铺上几层报纸,把孩子抱到上面坐着。孩子闹着喊饿,老高的妻子从包里翻出一根火腿肠递给孩子。车厢里要抽烟的人都会过来这边,呛人的烟味和污浊的空气呛得人难受。车上的窗户怎么看怎么油腻,窗外的风景缓慢又拖沓地从老高的眼前漂移。要去哪里,老高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老高也不敢想。都是被逼到那儿了,只能硬着头发一直走。
夜深了的时候车厢里也多出了莫名的凉意。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问了句:爸爸妈妈,你们不睡吗?
老高的妻子揉了揉孩子的脸,“妈妈不睡。冷不冷?”
“噢。 不冷。”然后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有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来车厢这边抽烟有几趟了,看了看女人和孩子,说:“去我那儿坐吧,你看你们还带着个孩子,别委屈了孩子。”老高推辞,中年男人依旧坚持,“真没关系,去吧,我总是抽烟,也睡不着。”孩子睡得熟,老高也不愿意折腾,就跟中年男人多聊了几句。
“大家都是背井离乡,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你的心情啊,我理解。别怕,现在虽然难了点,但是慢慢地会好起来的。”
老高点点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后来的几年里老高又搬了两次家,每次搬家的地点都需要长途跋涉,依靠缓慢又拖沓的绿皮火车。老高后来没再做过那样仓促的事了,起码一家人还可以买到硬座,白天的时候在车上看看窗外,夜深的时候靠着椅背打个盹,天亮了就下车了,十几个小时也就过去了。
老高搬到龙王庙的时候依然没钱,租一个三十平米的房子,一家人挤在同一张大床上。老高想过做包工头,毕竟自己也是做了木匠活二十多年的人,手艺不错,事实上他也那样包过一个家装的活,做头儿的好处是可以在买料的时候吃回扣,这样就能多赚一些钱。可是老高生来不是操心的命,他小心翼翼地计算,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但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新手换玻璃的时候失了手,把玻璃碰碎了,一整块玻璃要全赔。老高没让那个新手负责,他想了想,咬牙自己掏钱换了块新玻璃,原本能被当作额外收入的钱全都用去买了玻璃,还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了一些。老高为此上了好长一段时间火,觉得自己不适合操心,就再没自己揽过活。老高的妻子因为这件事总埋怨他,怪他赚不到钱,穷了一辈子。老高不爱听,就跟她吵,他觉得女人真是妇人之见,考虑得一点都不周全。但是没钱,要脸又有什么用呢。
还住在大杂院里的时候,老高为了干活方便买了辆摩托车,没有牌照,当时查得也不严,老高骑着那辆摩托车早出晚归,闲下来的时候就用抹布给他的坐骑好好擦拭一番。
老高的妻子做饭好吃,但也只限于家常菜,做的有滋有味,一家人倒也吃得愉快。老高的妻子不会做很新奇的菜式,条件也不允许他们变着花样做菜吃。那个时候老高家里是不敢吃很多肉的,想吃肉了就买少买一块,家里来了亲戚也不超过一斤,放在菜里炖着吃。想吃鸡肉的时候老高就去街上买鸡叉骨,炖土豆块,或者把鸡叉骨剁碎,和咸菜一起炒,也能吃得很香。
有一天老高的妻子买来二斤肉,想研究一下红烧肉的做法。菜端上桌的时候老高的脸就和碗里的肉一样黑的要命。红烧肉很黑,不知道是糖放的太多还是煮的时间太久,红烧肉糊了一大半,像黑色的炭。
老高的妻子不好意思地把菜端到桌上,“还不如买点菜炒了,糟蹋了这肉。”
老高面无表情,提起筷子也不是,放下筷子也不是。他看着那碗红烧肉很久,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突然大笑起来。
两个孩子看着老高,也不明所以地憨笑起来。
“真的,我好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你笑什么呢?”老高的妻子问他。
“不知道,突然觉得很畅快。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天伦之乐吧。其实这肉,味道也可以,是吧。”老高看着碗里的肉,意味深长。
老高并不是每天都有工作的,干一段时间就要歇上一段时间。那天老安打来电话叫他去帮忙,他就坐着老安的摩托车跟着去了。街上的车本来就混杂,老安在红灯面前没有及时停下来,撞上了别人的面包车,老高被狠狠地摔了出去,车祸就这么发生了。
老高醒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在自己旁边陪着了,老高的头部受了伤,严重脑震荡,老安拿不出医药费,他撞上了别人的车,车主也在追着他要钱,老安一直不敢露面。老高的妻子跟家里的亲戚们借钱凑够了医药费。
老高觉得一切就像梦一样,就像他始终不相信车祸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哪怕再糟也不能放弃和消沉,因为他是家里的支撑。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来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头上还箍着纱布,一圈一圈结实得像木乃伊,脸还红肿着,有那么一点吓人。女儿甚至看他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三秒就大叫一声跑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吓到她了,他有那么点难过,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没有勇气看现在无比糟糕的自己。
老高出院后又修养了一段时间,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依靠妻子微薄的收入度日,更别提还住院借下的债。
那年冬天老高回了老家,老父老母一一看过,老高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回去,不在老家过年了。事情很突然,走的那天是大年二十八,老高到了车站排队买票,又坐上了火车。马上留要过年了,车上人很少,一人占一条三人座的长椅睡觉都不为过。年三十那夜老高趴在床上沉默地看着春晚,妻子端上一条炖鱼和一盘凉菜。女儿问了句:“咱们过年就吃这个啊?”老高似笑非笑地回答:“那你还想吃什么?”女儿也不再说话,老高那一年沉默又压抑的春节早早地在睡梦中度过了。
有人给老高的儿子说媒,老高和妻子陪同儿子一起去女方家里。相亲对象在隔壁市,坐火车要花费五六个小时。老高跟儿子亲密接触的时间很少,这次火车上应该算上一次。老高的儿子高中毕业就辍学了,第一次试图离开家去外闯荡得时候也是老高送的。老高的儿子跟老高得日子说,自己回家的时候是春运的高峰期,买不到座位又是长途,车厢里人多的站不下脚。夜里困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想了个办法,爬到货架上睡觉。乘务员睁只眼闭只眼事情也就过去了,毕竟人太多,乱的很,想管也管不过来。
儿子跟人家一见钟情,虽然老高两口心里都有顾虑,但儿子喜欢也就没说什么。孩子有伴儿,终身大事有着落,做父母的心事才能放下一件。养孩子就像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每个环节都出于自发并且缺一不可,否则就会成为永久的牵挂任何时候都放心不下。
谁也没想到老高的父亲会走的这么早,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肺癌晚期了。老高的父亲有五个孩子,就老高这么一个儿子,临终前最放心不下和最想见的就是老高。老高当时在外面工作,耽误一天就损失一天的工钱,老高想着晚点回去,能拖一天是一天。也不能怪老高不孝顺,家里两个孩子要养,儿子早晚要结婚,房子还没着落,还欠着外债,小女儿还上着学,哪能不需要钱呢?
老爷子快去世的时候老高的妹妹给自己来了电话催自己回去,老高坐了十几个小时硬座紧赶慢赶回来了,然而最后还是迟了一步,老爷子还是没能等到见他一面就撒手人寰了。老高回去给老爷子披麻戴孝抬棺木,尽一份迟来的孝心。但其实他是不孝的,他知道。谁又没有些言不由衷呢。
老高女儿上学的经历还是挺折腾的,老高一家一直在外地打拼,老高的女儿偏偏一意孤行回到老家读书,寒暑假乘着火车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老高的女儿不管多大,好像每年离开家的时候都会在车站哭鼻子。老高当然知道她舍不得,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放心不下她呢。一年国庆放假结束,女儿又要回到学校了,晚上九点的火车。八点多就到了车站,三个人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吹夏天未散尽的热风,灯光不是特别亮,人影稀疏。女儿半天也不肯说一句话,再也没有刚回来时的欢欣雀跃,检票的时候头埋得很低,一直低声催老高夫妻俩回去。过通道的时候老高看见女儿的肩膀一直在抖,他知道她在哭,只是一直忍耐。女儿从来不跟自己说再见,每到这个时候她一句温柔的话都说不出口,一个假意的笑容也挤不出来。这么多年他没能陪在女儿身边,也给不了她很多东西,这让他一直觉得很抱歉。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没办法给她一个暖心的安慰。
老高记得女儿小时候曾经按照老式电话号码簿的扉页里的“称骨方法”给全家人都算了命,老高和妻子二两出头,两个孩子四两过半。老高其实不相信这些东西,但听说孩子的“命”比自己的重,倒也觉得舒心。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那算出来的东西,或许真的有那么点道理。
老高家的生活后来慢慢有了起色,老高跟一个准备在全国开餐饮公司的老板干,几年之内把债还清,也攒下了第一笔钱,存折上的数字少的可怜,但起码不再是负数。老高在外面又过了一个十二三年,依然没有自己的房子。老高想着为了儿子结婚,怎么也该买一处,换作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机会买房子。
说是买房子,其实他哪能攒得下那么多钱呢,几十万对别人不算什么,但是对他却不是小数目,光是十几万的首付他就攒了四年。
五十二岁的春节他一个人去了老母亲那里,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七老八十有个妈啊。
年底的时候他跟妻子一起回家看望老人,老人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会走。老高想着趁老人还在的时候能看一眼是一眼。毕竟生死无常,看一眼,就少一眼。
还是悠悠的绿皮火车,还是没舍得买卧铺。当他们存下第一笔钱的时候,就盘算着给儿子攒够首付,继续工作供养女儿的学费生活费,手里有余钱的话回老家补足养老金,等六十岁以后每个月会有补贴,不至于孩子难办,自己老无所依没有人管。但是这件事情老潘妻子念叨了四年,也始终没机会办到。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她怎么也舍不得。先把孩子供出去,自己的事放在一边,孩子的房子、婚事、学业都办妥了,自己也就解放了,也就有精力想自己的事情了。但那个时候,自己也没能力养活自己了吧。老高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想那么多干嘛呢。
老高跟妻子并肩坐在一起,想起了当年最初的时候,一无所有去别城闯荡的场景,也是这样并肩坐在火车上,比现在心气高。
“其实真挺感谢你的,这么多年。”
“谢什么,老夫老妻的。”女人忍不住笑。
“还好没有下辈子,”老高说,“你就再不用跟我一起受苦了。”
旅途悠悠。还是那样缓慢又拖沓的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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