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条令里的苦乐光阴

作者: 雨山西 | 来源:发表于2017-03-17 15:04 被阅读1094次

    洛外作为军校,军字当头,举手抬足都恨不得嵌入队列条令的行间距里去。所谓脱胎换骨植根塑魂基本不是一句空话,外化于形是令行禁止,内化于心是安之若素,对队列中一切看似可笑实际也可笑的东西绷紧面庞,休眠大脑。

    呼号

    呼号是每日生活的开始,“号”非“号叫”之号,乃“口号”之号,就是清晨在楼下集体引颈长嚎,将“稍息”、“立正”、“一二三四”种种口令喊到声振林樾。这绝不是声嘶力竭就可以完成的粗活,要领被区队长总结得甚有玄幻色彩——几腔共鸣之外,尚“要有一股气,往上顶!”这种六脉神剑型的高深功法,对于根骨不佳如我的,直至毕业也没能掌握,倒着实培养出赛场上几条喊加油的金嗓子。

    作为一项历史悠久到莫名其妙的功课,呼号不知是哪个时代留下的烙印,可能前辈学长们尚预备着毕业之后下基层带兵。然而对于我们,实用性却是极低的,最大的作用就是提神。——即便穿衣下楼都可以在半睡眠状态中完成的高年级时期,寒风中怒吼三五分钟,也足以令精神抖擞起来。

    事实证明这个境界还是低了,呼号的功能很有开发的空间——比如御寒。洛阳的天气擅长不按常理出牌,初夏一场雨,气温降回早春是常有的事,——然而游泳课照上不误。冷水里泡了五十分钟,集合时哆哆嗦嗦佝佝偻偻,委顿且猥琐。教导员怒其不争心头火起,勒令值班班长领着呼号“暖暖身子”。斜风细雨中,班长一张鞋拔子脸白里泛青,显得越发长,嘴唇呈诡丽的玫瑰紫色,小目圆睁,喜怒莫测,很有几分悬疑惊悚效果。我们顶着湿发,一把鼻涕一把水,努力控制住身体的寒颤,化愤懑为力量,声音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豪迈。

    “一二三四”堪称呼号界的翘楚,动静皆宜,齐跑不论(齐步与跑步都能用上),还可依心情和环境变换不同的节奏,“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皆可,端的是居家旅行必备佳品。但这四个数必须同时出现,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一二一”这种在中小学体育课上流传甚广的操场口令,完全不能登正规军的大雅之堂,小丁同学就曾因此挨了一通好训。所以习惯的作用太可怕。一日午休时间有工人楼下修管道,“一二三!一二三!”的劳动号子喊个不歇。好容易起床哨响,一室人慵懒坐起,同声嗔道:“等了一中午,他就是不喊四,急死我了!”

    报数

    相对于呼号,报数的实用价值显然更高。队列的横排为“列”,纵排为“伍”,第一列的报完,最后一列的最末一人要报是否满伍——如果最后一伍满员,则报“满伍”;如果不满,则根据情况报“缺几名”。这般报完,指挥员就能计算出集合人数,好向上一级指挥员报告。

    这是道简约而不简单的填空题。新训一开始,队列恰好是五列,难免有人将“满伍”理解成“满五”。一日队伍作了六列,报数完毕,便有一个声音昂扬喜悦喊道:“满六!”。

    后来这术语用得越发得心应手。图书馆的座位可以满伍,水房的龙头可以满伍,卫生间坑位有限,常有人一脸惶急地推门进来,找不着空位,嗐叹一声:啧,又满伍!

    如此,活学活用便在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滋养下春气催花,大放异彩。站军姿是基本功,有一种站法叫五点靠墙——后脑、肩、臀、小腿和脚跟贴紧墙壁站立。就寝前的三十秒,宿舍里这个拿袜子那个搽香香,仍然穿梭地十分热闹,蚊子作为女生部长,兼掌熄灯大权,友善提醒道:赶紧的!赶紧给老子五点靠床!我们敬她是条汉子,马上利索挺尸。

    这话远了,接着说报数之后的事。程序一般如下:
    值班员向上级敬礼并报告:某某部队集合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
    上级如果没有废话,答曰:按计划进行!
    如果有指示,答曰:请稍息。
    值班员就会退下,上级跑或走到队伍前面,威严道:“讲一下”。这可能是我军最朴素的命令,意义等同于“立正”,队伍会自动立正,然后上级再行个礼,和蔼道:“请稍息。”之后再布拉布拉布拉。

    这般严谨的程序,仍然有发挥的空间。某次国际关系课上,教员道:“下面讲一下科索沃问题”。好几个声音应道:“请稍息。”

    这套流程不简约而简单,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紧张或太不紧张的时候,错失在所难免。带队的仁兄百花齐放,有说话卡壳的,有左手敬礼的,有左右转命令下反了的,有走到路尽头还不下令转弯的。最妙的一遭,值班员是个新手,估计心里将“有何指示”、“请指示”两句话盘算了无数遍,结果裹挟一处,冲口而出,庄严嚷道:“教导员同志,队伍集合完毕,有什么指示请指示!”

    操练

    阅兵场上的队伍雄姿英发,练兵场上的分解动作却着实削弱美感。正步的一步一动,落地砸坑要实实砸下去,力道用的不准不匀,人就摇摇欲坠。坠了的最多挨一记眼刀,旁边笑场的罪过更大。区队长的惩罚很就事论事——连喊三遍“我不该笑”。起先不好意思喊得太大声,区队长很不满,让重来。该仁兄也是条汉子,连贯三动“我不该笑”喊得响遏行云,很给全队提了一提神。

    其实私心觉得,最不忍卒睹的队列动作是跑步的摆臂练习。前不出肘,后不露手,憋憋屈屈,抠抠索索,实在跟英姿飒爽、光明磊落这几个词很有距离。干站着练手不动腿,尤其有双枪老太婆的代入感。于是小倩便很不谦逊地笑场了。

    这一笑的后果更提神,区队长点着名给她单下一令:半边向右转!目标,树,跑步走!(走到树前立定)跑步摆臂练习,连贯两百动,一!

    可爱的区队长们确实都是人才,不遗余力且毫不费力地为干瘪的队列条令添加出许多色彩。对树摆臂只是小菜,塔巴领过一道更加横空出世的命令。一日他从食堂饱食而归,解了武装带一路乱甩,抽打自己的大腿。——这也是一条汉子。——区队长见了,激赏道:你很有能量嘛,今天中午不用午睡了,就守着楼下这棵树吧。于是塔巴在法国梧桐下站了一中午,对一众晚归的战友殷殷解释:没事,区队长叫我看着树。

    紧急集合

    最要命的是紧急集合,规格如下:从被窝中一跃而起,将被子勒上横平竖直的几道绳,同时绑上行军备用的解放鞋,背上;挎包左肩右斜,水壶右肩左斜,迷彩帽叠成长条塞在右肩章下,于哨响的十分钟内,披挂完整,被包紧实,精神抖擞,气定神闲地站在队列中。

    实际情况则是,夜半尖哨足够惊魂丧魄,打被包是高难动作,本来就不熟练,惶急间胡乱几捆,甩到背上,左披右挂,叮里当啷急忙下楼。到得队伍中,看看还不算最晚,再调一调肩带,紧一紧被包,睨一眼抱着被子下楼的仁兄。没等得意,稍息立正一番,副队长煞有介事地宣布,某处发生险情需我部增援云云,于是忍笑疾驰而去。

    这番负弩奔袭,确与平日跑操大不一样。随着身体的跃动,被包一下下撞在后背,越撞越有松散的架势;铁水壶梆梆敲着左胯骨,永远找不到和谐的节奏;队干部的呵斥如影随形,“一二三四”的呼号不绝于耳。

    丢盔弃甲,人仰马翻,绕了大半圈操场,终于来到所谓的事发地点——当然是风平浪静,副队长继续郑重胡编。遥遥瞥眼见任参谋端挎一只大筐,正以陌上花开缓缓归的姿态,且拾且走,逶迤而来。副队长义正辞严地点评完抢险成果,瞄一眼参谋手中拾回的大半筐迷彩帽解放鞋,很出戏地补了句:回去检查一下装备,丢了的,到队部来认领。

    阅兵

    紧急集合战况惨烈,幸而就那么一次。常有的是出军操,每周至少两次,五月和九月频度大增,因为要备战一年一度的队列会操和阅兵。其中又以国庆阅兵为重头大戏,堪比春晚。

    首先是选拔,海选,单兵过关。仿佛是在新训后程的一个黄昏,三五个人一组,齐步正步着从队长面前走过。队长面沉似水,一脸莫测高深,将人指往两个方向——这格局颇有几分秀女大挑的神韵,一边是留牌子,进入阅兵方阵,俗称方块队;另一边不参加阅兵,于是顺理成章地承担了更多的公差勤务,然气势分毫不落,自命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飞虎队。

    然后便是训练,行行复行行。方块队每年九月上旬开始集中强训,是一年一度的苦差,也是一年一争的荣誉。

    其实训练内容相当乏味,半小时就能学会的动作,用几百个小时去操练,越细抠越无趣,无趣到出的错也乏善可陈。唯一可圈可点的大约就是顺拐,即同手同脚。照理能进方块队的协调性都不差,妙就妙在顺拐这回事自带结界,一般不容易进去,进去了也不容易出来,拐着拐着就越来越顺,因此常有纠正别人顺拐不成、把自己也顺进去的事情。

    阅兵名次是学员队最高荣誉的体现,队长想了很多招术来精益求精。比如将大檐帽倒顶在头上踢正步,据说是为了练习身体的端正度,和对重心的把控。结果现实太骨感,头上帽子摇摇欲坠,脖子忙着找重心,脚下还要顾着落地砸坑,飘忽与铿锵两下里夹攻,硬生生逼出一组缩脖耸肩翻白眼的造型,猥琐不可方物。

    还有一种名曰小棍、其实就是小棍的特殊道具,一尺来长,指头粗细的竹枝或木棍。操练时武装带勒在腰间,小棍沿着后脊梁,一端插进武装带,另一端就板正地贴在背上,由不得人不挺直。——小棍实在是一柄神器,官方用途是劳动工具。洛外的体力劳动多且精,路侧或花坛里的冬青树墙密密匝匝,嵌在树枝间或树根周围的落叶都在打扫之列。此处扫把使不上力,小棍腾挪精巧,便于捅落枝桠间流连缠绵的残叶,并将之从盘根错节的树墙里扒拉出来。除此之外,小棍还曾在《唐伯虎点秋香》的小品中登场,替代原作中家丁挥舞着的刀枪,哇呀呀登上因陋就简却活色生香的大教室联欢舞台。

    阅兵的正步是要和着阅兵进行曲的乐点踢的,以四年方块队员的修为,此般踏乐而行,大致有境界三层。

    境界一,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任何时候,只要走路时听到阅兵进行曲,必须要跟着节奏协调好步伐,否则基本不会走路;硬要走,会各种别扭,疑心自己在顺拐。

    境界二,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乐曲旋律自动在耳中开启单曲循环,任何远离训练的场合都能听见军乐的余音,似远似近,亦幻亦真,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境界三,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旋律已经是浮云,节奏才是精髓。也大抵因此,队长在一次点评示范中,脚下踩点踢着,口中坦然哼着“党当当当,党当当当”,却是《婚礼进行曲》的调子,几十人的队伍竟几乎无人知觉,就那样沉醉在节拍与步伐的和谐之中。

    会操

    相较于阅兵的分列式,五月间的队列会操由于人少令刁无配乐,所以更加无趣。一日午后,队长将队伍拉到教学楼下的广场。其时铅云低垂,空气稠闷,反反复复的左转右转、齐步跑步将人练得越发瘟头瘟脑。在这种漫无边际的晕沉中,忽起了一阵风,豆大的雨点毫不矜持地就砸将下来。人在队伍中,且在精中选精的会操队伍中,自然不敢妄动,雨点混着汗水流在颊上,反生出一股烈性豪情。

    队长似很享受这种小悲壮的氛围,不动声色又练了我们两动,然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下令:向后转!目标教学楼,跑步,走!

    队伍中规中矩地启动,提臂跃步,余光瞟齐。跑出十余步,不知谁发一声喊,喊声瞬间连成一片,队伍忽然就失去了章法,脚步散化成嘈杂,臂线恢复成胳膊,狂奔,嚣叫,大笑,在漫天豪雨之间,欢叫着,怒吼着,裹挟着朝教学楼冲去。如一群奔出圈栏的马驹,如一突冲破堤坝的洪流,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一瞬,尽情享受打破樊篱的淋漓快感,肆意挥霍纵情纵性的片刻欢愉,并肩共掷相濡以沫的苦乐光阴。

    雨山西的洛外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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