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当我妈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个叔叔想要请你们吃饭,你想不想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那个让她下班以后盛装打扮、夜不归宿的男人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我装作极意外的神情,故作惊讶地猛点头。
那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男人。我妈总痴迷于那些高大魁梧、西装革履、谈吐幽默的男人。我总猜测他至少符合其中一项。可眼前这个男人,圆润矮小、穿着朴素、话语不多,而且还是个光头。“她和光头的人可真有缘”,我一边默默地咀嚼这句话,一边把惊讶与意外隐藏得不露痕迹,然后乖巧地喊着,“叔叔好”。
尚是吃饭的高峰期,我们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等候。而第一次看到免费打印照片机的我妈却甚是兴奋。我帮她打印出一张她的个人照,她立马兴冲冲地拿去和站在不远处的他分享。两人低低地说着笑,场面十分和谐,我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自此以后,他和我们家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偶尔来做好吃的饭菜,维修故障的电器,置办缺少的家电。这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家里真正有个男人的好处。
但是,我妈向别人介绍他时,他的身份却成了,“多年不见最近才联系上的远方亲戚”。特别是面对厂里的员工时,把“老表”喊得特别清脆。我总是沉默着,替他感到委屈外也同样是无可奈何。
我妈在我上初中时独自开了一间制衣厂,厂里的员工大多是由裙带关系组成的,都是亲戚与亲戚的亲戚。如若传了出去,那些如浪潮般汹涌而至的舆论便可轻易地就能将人吞噬。
老家是一个伦理纲常极为传统的地方,离婚率极低,似乎男女两人的结合就仅是为了过生活,什么感情与爱都不重要。一旦结了婚,另一半再不堪,只要忍忍一辈子就过去了。
舅舅以及其他亲戚每次见面总是不厌其烦地,如慈眉善目的救世主般轮番来耐心地“劝服与开导”我们。诸如“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能过下去的”“你和他谈谈,他人是没什么心机的”“他再怎么糟糕都是你的爸爸,如果你没有爸爸了,外人不知道怎么小看你们呢”。
那些打着为你好的幌子而企图将他的想法强加于你的人,就仿佛你深陷在泥沼时,你希望他能拉你一把,他却说,“你出来了带着一身泥,谁都会嫌弃你的,所以还是好好呆在里面吧”。
我爸在我7岁那年患上了癌症。没生病之前他每个月都固定拿着那点少得可怜的薪水,把全家养得半饥半饱。生了病后,剩下的便只有家徒四壁,他残败的躯体以及暴躁的脾气。妈妈被迫外出打工,我和弟弟过上了放养式的生活。他越发沉浸在赌博中无法自拔,年迈的奶奶总要听到那半夜到达家门口的摩托车声,才能缓缓睡去。
我上到六年级时,妈妈在镇上买了房子;初二时,她独自开了一间制衣厂。开业前几天,我妈让我爸和舅舅一起来帮忙,结果那些工人看到我爸,爱光着膀子,边走路边抓屁股的样子,害怕这样的老板发不出工资,纷纷要辞职。我妈和客户安抚好工人以后,他却又和我舅舅吵起了架,舅舅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厂里的人手越发不够,衣服久久都生产不出来,客户指着我妈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下了班以后,我妈抱着我大声痛哭,温热的眼泪渗透了我的衣服粘着我的后背。我爸干坐着,一句安慰的话语、一个安抚的动作都没有。
后来,在争吵时,我爸开始从沉默寡言变成主动出手打我妈。性格刚烈的我妈立马还了手,结果场面就变成了,旁人拼命阻拦着才避免了流血的发生。姨妈总告诫着,让我妈别去房间睡。她害怕,我爸会在半夜偷偷杀了我妈。
在把客户彻底惹怒后,我爸终于被我妈赶回家了。从此两人过上了分居的生活。此话总能教人轻易想起童话故事的美好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开心的生活”。莫名我的鼻子有点酸,却又替我妈开着心。
我爸得罪的那个客户便是,此前安抚好工人的那位,是整个工厂货物来源的最核心人物。算命的人说,他是我妈的贵人。刚好两人的生日又是同一天,但年龄却差了不止一大轮,他也是个光头。因此,我和我弟被我妈严厉教导着,见面时对他要毕恭毕敬,说话时要尊尊重重,吃饭时要抢着装饭盛汤。
然而,多年来,他耗光了我所有的忍耐。见面毕恭毕敬打招呼时,他不情不愿地从鼻腔里哼出的应答;仗着有钱便随意地嘲讽,总爱带着过来人的身份指手画脚,嘴里永远吐不出一句好话来。而让我对他的厌恶上升到最高点的是,他对我妈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与控制欲。
我从没想过他们两人之间除了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外还存在着别样的意味不明。但当他知道叔叔与我妈的真实关系后,勃然大怒,威胁我妈说,要中断所有货源,撤走货物,并四周宣扬,让我妈事业失意,名声败坏。在他离开之前,还傲慢地向我妈甩下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决定选我还是选他”的话语。
选他则意味着事业能够继续发展,女强人的位置不变;选我叔叔则意味着舍弃前途,投入爱情的怀抱。
当天晚上,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我妈决定选择爱情。她希望我可以帮忙出谋划策,一起思索,转行后应该从事何种行业比较合适。此后的一个月内,我一直在找寻资料,盼望找到适合我妈从事的其他行业以及在憧憬美好的未来。
然而,一个月后,我妈却和我说,“他回来了,我们还是得依靠他才能活下去”。我很想大声质问她,“你这样做,叔叔怎么办”。可看着她无力的神情,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一天,叔叔一直一直给我妈打电话。我妈不肯接,让我把他拉近黑名单,我详装不懂。
两天后,我妈送我去坐车。那天的风很大,吹乱了我们的头发,也吹乱了我们的心。我们坐在车站门口外的长凳上等候,我妈一直盯着微信的对话框,那里有一大段对方发来的文字,而其朋友圈只有一条,关于去看医生的内容。我极力将语调放轻,“叔叔怎么了”。我们坐着的位置刚好是风口,扬起的头发让我看不清我妈的表情,她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到了远方,久久以后,才回复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也很快随风飘散了,我们继而沉默着。
过后,生活一如往常,连忙碌也是那般的索然无味,直至到我妈体检报告的出炉。我妈的子宫出了点问题,要做一个深入的检查以确诊。光头和我妈一起去的医院。期间,遇到了无良的医生,前后一共做了两次检查,无良的医生恶狠狠地说我妈可能是宫颈癌早期,并且也不解释第一次检查的结果。光头的便四处宣扬说,我妈得了性病。第二次报告显示,我妈是2级肿瘤。那天,我妈独自去的医院,很久才红着眼圈回家。“肿瘤不是癌症”这样的话,我也不敢轻易对她说,敏感的她总会被敏感的字眼刺激到。
当天晚上,我们准备着去医院治疗期间的行李。当我还在思索第二天该是乘坐何种交通工具比较方便时,我妈却神秘地说,“明天会有人送我们去的”。
第二天,当叔叔那辆熟悉的车缓缓驶近时,我的喜悦几乎控制不住。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他那五岁的女儿。那个与我名字一模一样的漂亮的、灵气的小女孩。她撒娇般地喊我妈为“姨姨”,而后,才怯怯地唤我为“姐姐”。我妈和叔叔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里都深藏着太多我这个旁人所读不懂的内容。
当我妈得知自己只是刚感染上一些病毒,只需用药即可后,立马冲向在走廊外等候的叔叔,笑得仿佛一个做了好事正在等待被表扬的孩子。叔叔宠溺地笑着,摸了摸我妈的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和小梓在后座玩游戏,他们两人一直在低低地交谈着,只见我妈温柔的侧脸以及叔叔宠溺的笑。一定是空调风太大了,不然我的眼眶怎么会红了。
两人再次在一起后,却如初始般迅速陷入了热恋中。我成为了他们的掩体。我妈担心独自出门次数太多会引发旁人的怀疑,同时忌惮着光头。因为家里、工厂里的门口处装着好几个监控器,他随时都掌握着我妈的行踪。于是我妈便出门都要带上我。我们趁着有空闲时便抓紧时间去游玩,像幸福的一家四口,享受着新鲜的天伦之乐。
即便阻碍颇多,也一点都影响不了两人热恋的甜腻。从早聊到晚的微信,中间夹着电话和视频聊天。让我这个女儿在我妈心里的位置直线下跌。视频聊天时,她边含着甜蜜的笑回着叔叔的微信,边骄傲地向我炫耀着,“我们这些中年人谈恋爱比你们年轻人还要甜蜜呢”。我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只见她又一脸娇羞地说,“我不和你说了,我的男人打电话给我了”。
不久后,我妈原本女强人的身份成功地被宠坏的小女人所替代。生活难以自理,小事不想做,大事做不了,说不得,骂不得。在叔叔家时,我妈便像个宠坏的小公主。一日三餐全都按着她的口味来做,还等我妈差不多吃饱以后他才开始吃。头发帮着擦,衣服帮着洗,水喂着喝。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看电视的画面,单身的我感到了空前的孤独。
先前的我妈也经历过两段失败的网恋。第一次两人见面时,男方看到我,被我妈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女儿的现状给吓坏了,当场便逃跑了;第二次,我妈被哄骗去了北京。两天后,被抢了行李的我妈匆匆赶了回家。我妈对此事绝口不提,便不了了之。
到终于遇见了我的叔叔,两个有着同等经历的灵魂迅速靠近,接而升温,碰撞出爱情的火花,两人努力克服了很多困难,才如愿修成正果。
现在,我妈把工厂卖掉了。搬到了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店。
距离我妈的第一段婚姻,已过去了20年。前20年,那段不对等的婚姻让她受尽折磨,除了她,也没人知道她的婚姻是否拥有过爱情;但现在,是这份姗姗来迟的爱情让她过得幸福且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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