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

作者: 西廊白衣 | 来源:发表于2016-10-13 00:35 被阅读210次

    迟慕,你尚且年轻,还是如花的年纪,你的头发却开始变得花白,牙齿一颗颗落光,脸上也皱纹横生。可是迟慕,你才二十岁,你还没有老,怎么就可以这么狠心,不与我一起地老天荒。


    一,迟慕,我说我必定忘记你,可是,终我一生,我没有实现我的承诺。

    迟暮,我又想起了你。

    今年四月踏春远游,杜鹃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日落之时,阳光返照一片花林,我和秦总长在木黑川江边闲闲垂钓,发现后面公园里的樱花全开了。

    落英缤纷,满树皆是烂漫盛开的樱花。我同秦总长步入公园里,一边赏樱一边说话,一个穿着月白色和服的妙曼少女闯入我的视线。

    人若惊鸿,只那么错眼间,恍惚见一个顾盼眼神,秋水湛澈。

    眉眼像极了你。

    我正在怔忡中,秦总长回头来看着我,说:“人间四月,正是桜花烂漫之时,也是大雁南回之时。燕子到了春天,都会飞回自己的家,可是子恭,你在日本已经待了二十年,就没想过回去吗?”

    秦总长与我是几十年的老友了,如今被他问及这件事,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不想回国呢,为什么要留在日本呢?

    我抬眼望着头上那一簇簇吐艳盛放的樱花,忍不住叹息一声。

    迟暮啊迟暮。

    转眼间我也到了古稀之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明明记忆力已经不行了,但我仍然会想起你。

    你就像刻在我心底一般,不会因为时过境迁而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深刻起来。

    很多时候,我会因为思念你而无法入眠,注射了吗啡,依然觉得心痛神驰,辗转反侧,醒来时才发现泪水湿了耳边鬓发。

    迟慕,我还记得那年我奉大总统之命,出兵南下,讨伐华南地区的敌对势力,平定叛乱,促进大总统统一大业。

    彼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北洋政府独霸中国半壁江山,南方诸军阀势力多有不满,加之帝国主义屡屡侵吾国主权,大小战乱频繁,民众不满声日渐高起,怨声载道。

    而官僚政府却不闻不问,视若无睹,甚至苟且偷安,乘隙结党营私,搜刮百姓危害一方。

    黎民百姓多是愚昧无知之人,呈告无据,举谏无因,到最后,官欺民弱,无人出头,只能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来到江南,我才发现政局远比我相信中的要复杂得多。

    这大半年来东南军阀叛乱,又仗着有日本人撑腰,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方重区一直在打仗。江南地区虽然太平,但形势颇乱。蜂蚁屯集,鱼龙混杂,官僚豪阀各起炉灶,掎角鼎立,形势剑拔弩张。

    我坐着奥斯汀牌汽车缓缓进入江南金陵城。

    穿过护城浜,便进入公共租界。

    闽浙总督亲率大小官员出城来迎接我,军警肃立,仪卫盛设,全副执事一字排开,阵仗威严。我淡淡瞟了一眼,并无惊喜。

    而你,是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普通女子,却是刺杀我的杀手之一。


    二,迟慕,我一直觉得,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然而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一旦倾出去,就是三生已殉。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亦没有什么赫赫战功。

    只是因为我姓御。

    御子恭,我叫御子恭,生于军事世家,身世煊赫,本为乌衣子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纨绔享乐一生,亦不过耳耳。

    但我天资过人,自小熟读兵书,勤于练武,加之我骨骼体质极臻,是练武难得的奇才,十三岁时,我便娴熟弓马,应酬权变,随父出征,为皇家座上客。后来,因才识过人,魄力超凡,一直为大总统所重视。年刚及弱冠,便被拔擢为将军。

    可见,大总统待我,当真有如父执,用心良苦,视若己出。

    这次临危受命,一为报大总统知遇之恩,二为实现我自己的拳拳报国之志。

    金陵城,本是一座负载着沉重历史的城市,如今给我的感觉,却是虚浮的,保守又繁华,稳固又脆弱。

    我坐在车里,气氛并不压抑,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却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刀口上。

    你,就隐藏在沸沸腾腾的人群里,无声无息。

    那时我曾想过,你怎会这般明目张胆地来刺杀我?无疑,选择在千军万马中杀我,是最愚蠢亦是最有把握的方式。

    因为在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会想到刺杀军官,而你正好钻了这个空子。但是,一旦失手,便必死无疑,所以,亦是最愚蠢的法子。

    你却不怕,无半分胆怯。

    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刺杀我遇到过不少,却没一个,有你这么让我记得清楚。

    说来也是,我才二十四岁,却恍若过了大半辈子,我想,大概是枪口上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性格更添弘毅,心亦变得愈发老气横秋起来。

    当我下车之时,你抓住了时机,终是用你手中那把手枪对准了我的心脏。电光火石之间,你扣动扳机,我却依然还活着。

    你的手到底还是偏了。狙击手,竟也会有偏靶的时候。

    这一次,是我命不该绝。

    这一次生死之劫,是我们命中注定。

    我活下来了,你被抓了。虽然你的手枪消了音,但我旗下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

    迟暮。

    三,迟慕,你知不知道,跟命运做的全部交易中,与你相逢这一笔最划算。四月天里你的回眸一眼,便让我心漾神牵,情动一生。

    迟暮。

    迟家世代簪缨,诗礼相传,为钟鸣鼎食、灯红酒绿之族。

    迟暮的祖父迟纪伦为光绪戊戌年间进士,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散馆”之后供职翰林院,参与史书编修工程。由于满腹经纶,又一直勤勤恳恳,致力于学问,艰苦卓绝之毅力颇得上峰赏识,因而一直官运如火,连被拔擢,品秩高达一品大夫。

    子孙后代本亦可以得其荫而袭官爵、封公侯。

    却不料,因同诸位“爱国有志”之士参与变法,损害了顽固派的利益,惨遭迫害。

    变法失败后,净太后重新掌权,下令操了迟纪伦的家,株连九族。

    因朝中权臣竭力上书求情,太后才撤了株连九族的罪。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迟家上下凡成年男女,皆处于死刑。未成年的,一概蠲免遣发。亲缘在五服之外的,则可以在抄斩时免于获刑。

    虽已赦免了诸多,但偌大一个迟家,死的死,散的散,早已家破人亡,亲离子散,不成一族。

    世事如幻,苍黄反复,转眼便是沧海桑田,到了民国十八年。

    而你,迟暮,是迟纪伦的最年幼的一个孙女。家族罹难时,你尚未出生。从你一出生起,你瘦弱的肩上就担负着亡族血仇。

    在我的印象中,但凡深闺官宦家的千金小姐,无不性情倨傲,目下无尘,怎奈只是一缕被荣华富贵宠坏了的香魂,不堪一折。

    而你,却完全颠覆了我心中的看法。

    至今,我都还记得初次见到你的模样。那日,柳垂金线,桃绽丹霞,你在桃树下冷冷地瞟着我,目光冰冷,表情倨傲。

    即使死到临头,仍然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风骨。

    我好笑地看着你一身俊俏的男装模样,心中暗自惊叹,世间竟有如此英姿飒爽的女子。一阵清风徐徐吹来,你头上的的桃花锦重重落了一地,有些坠落到你肩头,眉间,发上。

    你这般粉雕玉琢的模样,不禁让我想起曹雪芹笔下的颦儿。他这样说:“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若出绣阁。呜咽一声声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此情此景,亦让我不禁随了曹雪芹感慨几分: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忠于女儿,而我之类的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抹而已,不足一谈。

    你,迟暮,年纪虽只有十九,却是上金陵城贵胄财阀闻之俱变的“黑牡丹”杀手组织头目之一。

    在组织中,手下皆唤你荼蘼,真实身份不详。

    你善于在黑夜出手,作风狠辣,以快、狠、准闻名杀手集团。但你选择的杀人对象也颇有意思,有三不杀,老弱病残不杀,女人小孩不杀,好人善人不杀。

    自你出道的这三年时间以来,死于你手下的贪官污吏、奸商暴徒、残凶恶人数以百计。

    如此看来,你是个手刃鲜血的侩子手,却很善良,至少好坏分明,良心犹在。

    听着部下一一报着你的光辉事迹,我颇有耐心地把玩着手中那枚设计得别致小巧的白金怀表,出声诧问:“我,自认为我没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你又为何要将枪口对准我胸膛?”

    顿了一顿,我说:“我御子恭,没跟你们黑牡丹结下过什么梁子吧?”

    你淡淡瞟了我一眼,并不回答。

    部下不禁怒喝:“放肆奸贼,还不赶快回将军大人的话——”

    我扬手截了他的话,他眼神一紧,忙道:“将军,此类孽贼,何必与之耗费口舌。属下亦是怕她贱言秽躯污浊,脏了将军耳目。”

    我冷冷一笑,道:“如今天气转暖,连低下的燕雀也神气起来,竟敢爬到鸿鹄头上,来揣度鸿志鹄言,真是愈发失本分没规矩起来。”

    那部下闻我言语,知我动怒,便讪讪一笑,识相地退至一边。

    再见你时,你眉目之中的紧张感缓和了许多,警惕却不减半分。你终于开口,你说:“我姓迟,此番刺杀你,是为报血海深仇,你,明白了吗?”

    淡淡开口,是一口甜脆糯软的苏白。

    迟暮,原来你是迟家的后人。当年迟家满门抄斩,便是我父亲执的刑。

    我听了你的话,却想着你杀我时用的那柄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考尔特古伦手枪,思虑颇多。

    其实,我并不信你的辩白,亦不信你只为报世仇这么简单。

    迟暮,在那时,我便把你的阴谋看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结局竟会演变成那般悲壮苍凉的模样。

    四,迟慕,由于一份爱才之心,我决定留下你。我以为这次决定仅仅只是一个决定而已,却没想到,这次决定,沦陷了我的一生。

    你被抓后,与你相依为命的母亲来求我。

    我沉默不语,思考良久,终于对她提出个很残忍的条件,我记得我那时瞟着你血色全无的精致脸庞,心底尚有一丝欲望,我想彻底征服你这样性格刚烈的女子。

    其实你是能救你母亲的,只要你求我,你和你母亲都能活。

    但你却紧紧抿着唇,倔犟地不肯说一句软语。

    我无奈一笑,指着你对你母亲说:“那只能这样了,用你的命,来换你女儿的命。”

    我知道,你那时一定是恨透我了。

    即使你抿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我也看到了你噙满泪花的一双朦胧杏眼。

    也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作为御家的儿郎,必须要以江山为重,美人嘛,我随手一抓都是一大把。但事实上是,我身边的莺莺燕燕确实很多,少的却是你这样的女中豪杰、巾帼美人。

    而且,在我的字典里,从来不存在敌人这个词语,只存在利益。

    只要对我军事生涯有用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当然,亦包括你,迟暮。

    我亦明白,要想让你这样的刚烈女子为我所用,是很困难的。所以我不得不采用一些卑鄙的手段来使你折服,至少在帮我办事的时候能做到让我放宽心。

    因为我手中有你母亲的命,所以,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很满意。很快,你便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重新欣赏你。

    我开始喜欢看你英姿飒爽的模样,特别是当你穿着一身挺括军装纵身马背的样子,英姿勃发,风华绝代。

    训练场上,你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就像一只充满危险性随时可以发出凶猛攻击的猎豹,气场强大。

    我亦喜欢有你在的宫廷乐舞,宴会之末,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你随着乐音翩翩而舞,跳得情致妩媚,绝世妖娆。

    若论你心中经纬,颇似男儿豪迈,却又有小女儿的娇羞温婉。

    女扮男装时,英挺卓绝,秀气灵动。恣意洒脱的模样甚至让我这样的男儿也心生折服,遇见你那时我便在想,女儿有你这般英姿的,便不会委屈自己让了须眉男儿。

    换回女装时,俏丽若三春之桃,连一时的回眸嗔视,也带着无限风情。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季节,桃花半落,温山软水的渔火,异常绚烂夺目。纵是如此,可在我眼中,春花秋月多是陪衬,落地窗旁的如玉美人才是真正的人间胜景。

    我犹记得,那日你在我身旁轻轻研墨,我手执狼毫,濡墨下笔,一笺韵脚饱满的古体诗便挥洒于宣纸上。

    你静美的侧影如璧,被一缕柔和的灯光投射到纱帘上,像古时候折子戏里的那一轴纸美人。

    我略微一倾身,你的侧影便和我的影子融在一起,珠联璧合,绝世无双。

    时光凝滞。

    我抬头见你这般粉雕玉琢的娇羞模样,终是情动,伸手揽你入怀,忍不住吻了下去。

    一时情动,一夜情迷,灯头并头结双蕊,剔银灯同入鸳帷,这个中滋味,温玉软香,让我毕生难忘。

    五,迟慕,我知道这是不该发生的,可是一时情动,我放纵了自己,没料到的是,这一放纵,就放纵成了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当初以为,女人是心软的,至少比男人心软。却不想,与你在一起那么久了,我还是不曾懂得你,懂得女人。

    后来,你将枪口抵在我胸膛上时,我明白了,女人是心软,遭遇爱情的女人更心软。但,一旦不会心软,便是任何东西都拗不回来的铁石心肠。

    那一次,正值我们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你却绝情地将你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心脏。

    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我们着一身挺括军装在豪华客轮上一起跳探戈的情景。

    镁光灯下,我们一起跳交叉步,你在我的引领下踢腿、跳跃、旋转,游刃有余。

    你痴迷其中,翩翩而舞,像是阿根廷宫廷里最热情奔放的女主人,既华丽高雅,又刚劲潇洒,美丽非凡。

    那一夜,你是整个舞池里面的焦点,集万千目光于一身。

    不管是英属印度的买卖人,穆斯林商贩,还是才华横溢的法国博士,英俊潇洒的俄国上校,抑或是探戈发祥地阿根廷的舞者,漂泊一方却家财万贯的日本贵胄,皆被你热情动人的舞姿所引吸。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感受,我只知道,那时我心中唯一想到便是,一时颠倒,三生已殉。

    一舞毕,你将头轻轻埋在我怀里,柔声道:“子恭,若是我们能够天长地久,那该多好。”

    我并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便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后来,我冷着眉峰问你为何要执著于仇恨时,你笑得满面是泪,你说:“御子恭,是你太天真,我从未爱过你,又凭什么不执著于仇恨?血海深仇,若不报了,就算是我死,也终将死不瞑目。”

    可你终究是下不了手。

    我从来不曾猜到,你竟不是中国人。

    你有一个很特殊很具有民族代表性的名字,川真慕子,是的,你不是迟家后人,你的真名是川真慕子,你是日本人。你骗了我,但我没有资格怨恨你,因为当初留你在我身边,亦只是为了利用你。

    原来,到了最后,我们两个人竟都是这般虚与委蛇地付出感情。

    六,迟慕,爱无关对错,只关结果。我曾经以为,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这乱世的硝烟,与我们何干,这苍生的幸福,又与我们何干,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不管对与错,都是好的。

    川真慕子,你竟是日军驻地江南的高级特务机关江一公馆的优秀女特务之一。

    江一公馆以重点培养“军校将领”及“民间志士”为宗旨,从日本本土挑选了大量的高端人才,来进行魔鬼式的培训。

    经过严格的培训,那些学员掌握了中国大量的风俗人情、历史传统,可谓个个是全才,并进行各种特务技能培训,特别是女间谍的技能培训,学员毕业前,还要经过数次极其残酷的挑选,最后留下来的便是精英中的极品。

    你的母亲川真纪子,便是江一公馆培训出来的第一批女特务之一,她战功累累,在江一公馆里的名气极高。

    在你三岁时,你的母亲将你带到中国,亲自教授你特务知识。

    为了隐藏你的身份,她特意嘱托江一公馆特务头子小次郎一为你抹去了你所有的背景,并耗费大量的财力为你在中国造了一个假身份。

    从此,你的名字不再是川真慕子,你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你叫迟暮,是一品大夫迟纪伦的孙女。

    为了更加好“办事”,你在16岁时加入了金陵城杀手组织“黑牡丹”,凭借你的高级女特务本事,三年后,你成为里面最厉害的杀手头目之一。

    为了搜取大量国民政府的情报与军事机密,你把目标放到我身上。

    怎样出现在我身边,成了你策划的重要内容之一。

    你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甚至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你知道我最大的爱好便是招贤纳士,只要于我有用的人才,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来为我所用,而且你身为迟纪伦后人这个殊荣的身世,还会为你增彩。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铤而走险,以性命为代价,赌我是否会因为你的本事而留下你。

    结果是,你成功地让我留下了你。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便是如此。

    我的确是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是迟家后人的关系帮我做事,利用你在杀手组织“黑牡丹”里的身份地位为我杀人。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是个极其警惕的人,即使是最亲密的枕边人,我亦会提防,没想到的是,短短半年时间,你便熟知我的军情内务。

    你竟是如此聪颖、蕙质兰心,即使知道了你的一切秘密,我依然很欣赏你。

    我常常在想,假如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我亦只是一个平凡家庭里的儿郎,那我们的命运,是不是,就要比现在好许多。

    民国十八年七月,你背着我又在策划一件刺杀事件。

    这次刺杀的对象是“四大家族”宋家的代表人物宋清文,宋清文,是北方政府的核心人物之一,最得大总统重视。

    你联系“黑牡丹”中有“暗杀大王”之称的王亚乔,同草寇头子马不武一起,意欲在宋清文从南京抵达金陵城的火车上,便解决了他。

    而日本官方,为了掩盖他们卑鄙的刺杀行为,便在表面上充当好人,故意与我军交好,甚至派遣日军警察署、宪兵队、驻屯兵来迎接到达金陵城的宋清文。

    却不料,这次刺杀,你又失败了。

    宋清文早在你策划刺杀事件之前,便知晓了这件事,所以你们的确是看到他上了火车,但那个“他”其实是他的替身。

    无可怀疑的是,这件事是我禀告给大总统知晓的。

    是,螳螂之后,还有黄雀,可黄雀之后,还有鹰隼在眈眈垂涎着。

    所以,你又失败了。

    我以为,你的这次失败会让你变乖,至少不会背着我去做一些有损我利益的事,却没想到,这次失败,竟让我们生死相隔。

    你们失败后,以为日军会掩护你们,却不想,日军根本就不会掩护你。因为日军自从知晓你不会杀我之后,便惊觉你已有异心,早就准备“牺牲”你。

    这次刺杀事件,本就是日军高级情报局设计的一个圈套,等着你自己往下跳。

    若是你们成功了,他们就得利,若是失败,他们就将一切事情推到你们身上,撇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可以当做借口,好发动战争。

    所以,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对日军有利。

    没了日军的掩护,你们势单力薄,只能拼命躲进法租界。

    大总统下令倾兵而出,赴全力逮捕你们,日本宪兵司令部——总务部长松田木下也下令抓捕你,杀无赦。

    我无法,只能派出一些亲卫兵,在暗中保护你。

    可,你还是中枪了。

    你躲在法租界整整三个月,等我尽了所有力量将你带回我身边之时,你已经被感染,脑血管也已病变。

    直到如今,我亦不敢想象你的痛苦。

    那三个月里,你自己取出身体内的弹丸,却因不敢去诊所,没有及时得到消毒救治而被感染,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茨海默病,在后来的半年时间内,折磨得你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也会出现持久的全面智能减退。你甚至开始长老年斑,你的头发开始变得花白,牙齿开始一颗颗落光,脸上也开始皱纹横生。

    可是,迟慕,那时的你还是如花的年纪,你只有20岁,你还没有老,怎么就可以这么狠心,不与我一起地老天荒。

    七,迟慕你相不相信,两个人的灵魂被种在一,绕来绕去,怎样都离不开。我想,大概我这一生,都会被你的情咒牵连着,憾恨而终。

    迟慕,那时的你已经衰老,你伸出冰冷的手来抚摩我的脸庞,痴痴地说:“子恭,我第一次见你,便钟情于你……在我看来,你的眉眼就如战争,你的笑容便是战争过后的和平。”

    你惨然一笑,“战争与和平的背后,是一张如古希腊神像的脸,神气,威严,尊贵,只一眼,便足以让人心生恍惚,无可抗拒……”

    话毕,你便颤抖着双手捂着已经衰老的脸,在那个下着一片惨茫茫大雪的清晨,失声痛哭起来。

    迟慕,我记得我唤你本名慕子时。你摇摇头,说:“不,子恭,唤我迟慕吧,我已经好久……已经好久没听到别人唤我慕子了,所以不习惯,我还是比较习惯中国人的名字,虽然我是个日本人。”

    所以,直到如今,我也在唤你迟慕。

    然后你低声饮泣,你说:“子恭,你恨我吗?让你夹在日本与北方政府之间为难,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我们生不逢时……这个乱世,是无法容忍我们的,更无法容忍我们的情……所以子恭,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迟慕,啊迟慕。

    真的没有什么对不起,怪就怪,我们都太软弱了吧,不肯为自己一个人的幸福而放弃了这家国河山、玲珑社稷。

    后来,你到底是无法忍受你的衰老,终于在一个我还没来得及醒来的清晨,转身离去。

    无论我怎样挽留,无论我怎样不在乎你的容貌,你还是狠心离开了我。

    迟慕,你终究是无法明白我的心,你终究是无法明白什么叫做一时倾倒,三生已殉?

    那过后的生命旅程,我全在追寻你的路上度过。

    我找不到你,我去了你曾经向往的西域古道,沿着绵亘不绝的天山南麓,翻山越岭,穿惊度险,只为觅你飘散在莽莽黄沙中的那一纂缕孤魂。

    我在塞北风沙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坐看漠陵风雨,有时静听驼铃声声。

    我又辗转大江南北,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我甚至在建国后去了日本,去了你心目中最浪漫的地方富士山看樱花,去了富良野看薰衣草,去了二战被毁如今按原样重建的明治神宫,也去了你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金阁寺……

    可,我走遍了日本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见你踪影。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诗经《风》里面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来我旅居日本,闲暇读书时候翻到这一句,不禁苍然泪下。

    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生命里若是没了你,又谈何与人偕老一生呢?

    恍恍惚惚,我想起了你恬静的明眸皓齿,巾帼不让须眉的往日英姿,还有同我一起度过的温馨日子。

    我想,我到底是欠你太多,恐怕用我一生的时间来送你离开,都是不够的。

    那一日春醒,我恍然惊觉,你已经不在了。

    爱是生命中最绚烂华丽的一场幻觉,于我们来说,太奢侈,有时,走遍天涯,绕完海角,也不愿从梦中醒来。

    而一旦回到现实,身家利益,家国情仇,又总是排在前头,这般无可奈何。

    迟慕,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我仍作我的旷世英雄,你仍作你的绝世美人,两不相侵,彼此安然度过自己的一世春秋,那该多好。

    只可惜,上天从不遂人愿,繁华褪尽后,花落满阶,转眼醒来,美人迟暮,春光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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