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周老汉解开屋角用木板搭成的窝棚,傻眼了,里面除了一地的兔子屎尿,什么都没有。
五只兔子,毛都不剩一根。
女人立即嚎啕起来,一手抹泪,一手指天戳地,“哪个枪打炮垒的,哪个烂肝烂肺的,哪个吃屎喝尿的,没了良心,偷我家兔子呢,乡里乡亲的呀。”
周老汉脚一跺,“要你在这儿献丑,你还能骂得出来,还不滚回屋里。”
他一边呵斥着女人,一边唉声叹气。
不少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
咦,一直都这样,从指头多长的小兔长成大兔,从没听说被偷过呢。
哪个真缺德,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怎么人还吃窝边的兔子。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咋晓得是村里人偷的,没凭没据,莫瞎叨叨。李三抄着双手,颇为不满。
晚上也没个动静,老周你也睡得太死了,光抱女人去啦,咋不留点神儿外面。
是呢,晚上太静了,那些狗呢,咋都不在?
是呢,那狗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下子静了。
大家都想起了小白,那只爱管闲事的狗。倘若它在,周老汉家的兔子断断不会丢的。
小白到现在也只有两岁,当然,这只有李三娘记得清楚。小白兄弟姊妹六个,其余五个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被别人抢着抱走了,只剩下小白,孤零零地像个弃婴。
小白出生时,也许被妈妈不小心压到了,右后腿一直瘸着。它个子很小,力气不足,抢奶时总够不着。别的小狗都长得肥胖结实,圆滚滚的,只有它尖嘴凹眼窄耳,干巴巴的,像是另一个妈生的。
没有人愿意领养它,连狗妈也嫌弃它,看着它跑不快,经常将它丢在外面。
小白是李三娘起的名字,她一见到它,心下一扯,就像见到自己丢失的孩子,抱着它,百般疼爱。小白在她怀里伏着,不住地拿嘴舔它,再也不肯走开。
李三娘育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一年难得回一次,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儿媳在家照看孙子。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两个儿子分开另过。老伴早已不在,李三娘趁着自己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干些农活,不想拖累两个孩子,另起了一架灶台。于是,两栋洋楼夹住一间瓦房,一溜三个烟囱,到某一时刻,便纷纷冒出炊烟来。
小白算是在李三娘这儿安了家落了户,彼此搭着伴儿过起了日子。
小白不挑口,当然也没什么口挑。李三娘很少吃肉,有时村里有人杀了猪,围着村子喊人去买肉,李三娘总是说,“牙口不好,嚼不烂。”有人就会嬉笑着,“哟,三娘,舍不得吃吧。还省什么呢,两个儿子在外挣大钱,女儿也找了好婆家,该享享清福呢。”
但一直没看到过三娘吃肉,有人说她抠门,有人说她没钱。人们问她儿媳,儿媳说,“她能干着呢,不稀罕我们呀。”
小白很少喝到肉汤水,只吃些稀粥,喝些青菜汤。不管多冷的天,那一定是热的,三娘怕它坏了肚子。
小白开始真正白起来,像雪一样白,虽然跑得不快,依旧如一团毛绒绒的球,开始让人喜爱。
它也许觉得自己长大了,该承担一些责任,变得爱管闲事起来。凡是村里进了生人,小白必定跑到村口,大声叫起来,引起村人的注意。倘若没人与那生人打招呼,它会跑到生人那儿,嗞牙咧嘴,不让别人继续前行。直到有人来了,叫一声,“小白,莫乱来,这是我二舅。去,去,没你的事。”小白就柔顺下来,甚至还去拽拽那人的裤腿。
遇见那些鬼头鬼脑,四处探望的人,哪怕是熟人,小白也格外留心。
今年春节时的一个夜晚,小白忽然叫得特别厉害,并伴着呜呜声。几个打麻将的赶紧跑出来看,发现小白正死死拖住一个人,那人怎么挣都无法逃脱。捻开路灯一瞧,原来是李三,脸色惨白,气急败坏。
原来,李三近来手气不好,输了很多钱,想趁着过年村人放松警惕,想偷一些土鸡去卖,作为赌资。哪知道,他千防万防,没防着狗子不过年,一下被小白逮个正着。
李三那么敏捷的身手,居然斗不过一只瘸腿的狗。等天亮后,李三娘才发现小白的右瘸腿在流血,跛得更厉害了,跑到李三家一问,居然是他拿石头砸的。
那几天,李三娘破天荒卖了许多鸡蛋,买回几斤排骨,天天炖着吃。
没过两天,李三不声不响地出去打工了。
众人都嘘了一口气。夜里很少听到狗叫,也没听人说丢了东西。周老汉的兔子从两只发展到五只了。
小白越长越壮实,但却越来越没精神了。下半年以来,它和李三娘很少出门。有人说李三娘病了,一直没查出原因。她的两个儿子回来过一次,呆了两天,好像商量什么,之后,急匆匆地走了。
一天凌晨,气温很低,周老汉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挠门声和狗叫声吵醒,他以为有人偷兔子,慌忙披衣起床。
刚打开门,小白朝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周老汉跑到兔子窝棚去看,五只兔子都在。小白又急忙转回身,干脆咬住他的裤角往水塘边拖。周老汉看到小白的头上在出血,应该撞门撞了很久,感觉不妙,忙跑到水塘边。
小白松开口,朝塘中央呜咽了几下,一下跳进水里。周老汉向塘里一瞧,那儿浮着一大团花衣服,分明是李三娘呢。他暗叫一声不好,顾不上沁骨的冷,跃入水中。
果然是李三娘,已经断气了。
他在前面拖,小白在后面推,将李三娘弄上岸来。周老汉去敲李三娘两个儿媳的门,居然都打麻将没回来。
李三娘死了,有人说是被儿媳逼死的。她有了病,却不知是啥毛病,要诊治,需要她们分摊费用。有人听到她儿媳说,老东西,还诊什么诊,还不如跟狗一块去死,也好有个伴。那时,李三娘正躺在床上,小白在她脚边。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们叹息着。
李三娘的丧事办了三天。那三天,天天有鱼有肉,但小白不吃不喝,见了生人也不叫,只呆在李三娘的瓦房里,腿像痛得走不得路。
李三娘出殡那天,小白全身的毛白得亮眼,像披着一身孝服,一瘸一瘸地跟人群后面。
李三娘埋了后,村人都回到了村里,小白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小白没了主家,成了一只野狗,浪到外地去了。有人说,小白的后腿拖得发了炎,遇上狼,逃不了,被咬死了。也有人说,在埋李三娘时,小白老咬铲土的人,结果被人一锹拍死,丢进了墓坑,埋了。
好半天,李三吸拉了一下鼻涕,“狗早就该死啦,要它干啥,吵死人,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啦。”
周老汉狠狠盯了他一眼,李三缩了缩脖子,赶紧转身,讪讪地走了,像怕人瞧出点什么。
周老汉的女人瞅着那背影,重重地“呸”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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