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学时期和我一起写黑板报的,还有一位叫刘志强的同学,平头,长得很敦实,不爱说话,无论遇见什么事,总那么微微地一笑,这样的镇定,也许并不像个小学生。
他负责画画,用各样的花边把我那一大片蝌蚪似的字隔开,以防止大家眼晕。他还画报头和插图,瞅一眼我的稿子,马上就知道是该画两个小孩敬礼呢,还是画池塘中的一串儿黄鸭。
他的画功,是《北海游春图》隔着一两辈儿的师傅!那些小人儿与小鸭子都能蹲能站呢,绝不像一溜儿活动不开的小螃蟹似的。后来,我只见过一个像他画得一样好的小学生,就是十岁时的小葵。
董老师真会挑人,我感觉我们是绝配!但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比他高明,稿子不是我订的嘛,所以常常提出自己的意见,比如黄鸭后头该有垂柳与白塔,向国旗敬礼的小孩应当严肃,而不是那么笑不唧儿的。
我这个爱指摘别人画稿的习气到工作时还没改,小葵的爸可不像刘志强那么好脾气,总是翻我老大一个白眼儿,然后把眼光停在房顶的西南角,而将一个咝咝冒着凉气的脊背送给我!
写黑板报的时候,我和刘志强是同时开工的,因为我负责用白色的蝌蚪把黑板全都铺满,而他专管在蝌蚪们中间画上条大龙或是几簇水草。
画大龙那次,我写着写着,发现已碰上龙须了,手里的稿子还剩下三段儿,而结尾的包袱必得三段儿才能抖完!我和他商量着龙,希望他能把龙头改小,或是别那么张牙舞爪的,像条小蛇似的盘起来该多么的不碍事。
我不知道刘志强心里愿不愿意,因为他脸上只有两种表情,笑着的和皱上点眉思考的,我以为后者是在认真思索我这些建议。总之,他擦了那条画了半点钟的大龙,新龙拐了个弯儿,而将三分之一个龙身,潇洒而不经意地,甩到了黑板外头!我由衷地为他鼓了掌!
抄完三段稿子,刘志强依然在挨个涂着龙鳞,我很不过意,搭讪着也找了根黄粉笔,一起为那半截子龙上色。完工之后,我们俩站在三米以外,想像着大家,特别是董老师看见这块黑板时的表情。
窗外的太阳已经西下,像个腌得特别好的鸭蛋黄似的停在窗框子上,不刺眼而又极有暖意的,把一大片金光送到黑板上,蝌蚪字当然是看不清的,那条大龙像活了似的在金光中游动,特别是甩到黑板外头的尾巴,绝不亚于齐白石把七节虾画成五节的意境!
《寒假最难忘的一件事》还钉在橱窗里展览,董老师的下一篇作文就来了,拿着题目跑回家,我想找爸商议商议,没想到爸正在收拾提包,五点钟的火车去扬州,下厂援建!图纸要变成成品,工程师必须亲自到厂,非得十几天不能回来!
我忙掏出那张小纸来,爸笑了:“你能行。”又说:“回来给你带扬州烧饼呀,瘦西湖边上有一家做得顶好吃的!”
爸的眼睛极亮,他的母校是西湖边上的浙江大学,而扬州,就像西湖的后花园似的。“比芝麻酱烧饼还好吃?”我问。“不是一个味儿,”爸笑:“那里边抹的是油酥,还有火腿沫儿!”“噢。”我依然无法想像,爸说的是油炸糕吧,那里边不是得包红豆馅吗?
还发愣呢,爸已走到门口,回过头,手里提着包:“焖面在锅里呢,等你妈回来一起吃,再见哦。”又笑了一下:“你能行。”帘一撩,爸走出去,门被轻轻地合上。屋里静下来,我看着门,想听见爸的脚步声儿,窗外却远远传来一个冬日悠长的声音:“葫芦儿……冰糖葫芦……”
小时候,爸常出差,总是忽然地很干脆地走了,过个十天半月,再忽然地回来,总是在深夜或凌晨,项目完工的当天,爸就会坐夜车回来。
家已被妈收拾干净,虽然在之前的十几天里,椅垫与大衣都没一定的地方,酱油瓶也常和花瓶放在一处展览。
爸回来当晚,我很愿意不睡,但妈不准:“还得四个半小时呢!”我只好躺下,却叮嘱耳朵醒着,所以无论是四个半还是五个小时,无论爸怎么轻轻儿地用钥匙转动门锁,我都能一下子坐起来,哥也醒了,屋里的大灯全被拉亮,我们一起奔了爸去!
哥很矜持,我却一头撞进他怀里,爸身上带着外边的凉气儿,还有一股烟、酒、糖混杂在一起的味儿,虽然他从不吸烟与喝酒。“都穿上鞋!看冻着!”妈在后边嚷。
坐了一夜火车,爸显得有点累,但却极高兴,脖子上吊着我,从包里一样样掏出麻花儿、大白兔奶糖、杨桥烧饼与真丝手绢儿,妈得了手绢儿,我们嘴里塞满糖与烧饼,那样的快乐,将永远都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爸只帮我写过一篇作文。他去扬州出差那天,妈和哥都回来得很晚,等卖糖葫芦、卖豆腐和卖咸菜丝儿的都走过去,屋里静得像个小潭,我坐在潭底,自己沏了壶香片。
直到成年后,我写东西时也必须静,必得喝茶,后者似乎无伤大雅,而前者,让我几乎无法和任何人共处一室。妈说:“好多伟人,还专门在嘈杂的地方看书呢。”我绝不是伟人,而且在小时候,妈也没有锻炼我和哥边听《三国演义》边算算术题的能力啊。
喝着茶,我像个坐禅的蛙似的想了有半点钟,一大片字儿从潭底浮上来,荡起小半圈涟漪,爸的笑和董老师的大圆眼睛~现在已变成了月牙儿,也在里面晃悠呢, 我的心里又蹦出一大片字儿来。
连载 未完待续
小小桃源连载4|会画大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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