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认识莫子,也从未想过会认识她,但是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对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陌生。后来我才知道,我与她之间是有共鸣的。
那一天是星期几,我忘了,我一向对时间不上心。有时候你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我也答不上来。我只记得那天跟别人打了一架,打了一个没人敢惹的人。
他叫陈豪,按别人的话来讲,他是学校的扛把子,头号恶霸。偌大一个学校,并不是只有读书人,也有走岔了路的少年。我与陈豪不识,虽然在同一个班里,却井水不犯河水,没有过任何交流。
我与他打架的原因,不过是他说了一句我不爱听的话。
“李莫子她家有钱,但是怎么来的,你们不会想一想吗?”陈豪神秘兮兮地与身旁几个人说。他们一人叼着一根烟,在厕所里吞云吐雾。
“你们见过她妈妈吧,多漂亮啊,又是个寡妇,能赚那么多钱,还不是干的那种工作,只不过高级一点而已。”陈豪的话貌似得到了身旁朋友的认同,相互之间露出一脸的淫笑。
如果那天不是我值日,就不会轮到我擦黑板;如果我不擦黑板,我就不会进厕所洗手上的粉笔灰;如果我不进厕所,我就不会听到陈豪说的那一段话。这一切都是因为巧合。
“所以李莫子她妈妈是个婊子。”陈豪的所谓结论得到了身边人的一致附和。
李莫子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为什么要骂别人的妈妈呢,而且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好像这么说是应该的。
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怒气突然燃烧了我的身体。一种破坏一切的冲动涌上心头,我原本想忍住,可是面对陈豪的那一番话,我的冲动如同洪水遇上有缺口的堤坝,刹那间得到了释放。
我往陈豪的脸上揍了第一拳,反馈回来的力道让我感觉拳头火辣辣地痛。虽然我第一时间把陈豪给打晕了过去,但是他身边还有朋友在。
双拳难敌四手,即使我拼了命般挥动拳头,仍然是打不过他们。我被他们逼在角落里猛揍,直到老师的介入我才被救了出来。
我的身体到处都是淤青,头上甚至还流了血,但是我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感的人,感觉不到任何感情,但事实并不是。我明白原来自己也会有愤怒,也会感到畅快。
我们打架的几个人被学校记了处分,而陈豪因为是第三次处分,所以要被遣送回家反省一周。
我的名字叫杨青正,班上的人说我很沉静,高冷。他们说得对,我确实不善于与人交往,而且我不喜欢说话,能安静就安静。
我虽然有个同桌,但是他比我更安静,因为他整天只是睡觉,一个星期我们甚至说不上十句话。
因为安静所以很容易被人遗忘,直到我跟陈豪打架的事情发生了,大家才开始注意到我。“原来我们班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啊,真够狠的,敢惹陈豪,他不要命了吗?”这是我无意中听到的一句话。
莫子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同学,请问你是杨青正吗?”这是她的第一句话,背景是众多讶异的目光。莫子站在我的桌子旁,而我正在学着同桌过一种白天也能睡一整天的生活方式,却被莫子给叫醒了。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来找我,估计吸引不来多少目光,但是莫子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不一样,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她是每次考试的第一名,学霸不足以形容她,也是大家公认的校花,因为她长得漂亮,她的抽屉成为了众多男生的向往,堪称情书的收容地。
我听说过这位第一名,也听说过有一位校花级的漂亮女生,但是我没想到是同一个人,也没想到她就叫做李莫子。原来陈豪说的李莫子就是她。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当八卦里的风云人物出现在我这种没有存在感的人面前的时候,便有可能引起更大的八卦。
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来了一个谣言,我跟陈豪打架是为了李莫子。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他们也听到了陈豪说李莫子的坏话,而我刚好在那个时候出手了。
谣言半真半假,因为陈豪说了莫子坏话我才打他是真的,不过不是为了莫子,而是为了陈豪说的那番话。觉得别人的话难听就打他,我也算是一个恶霸吧!
我没有解释谣言,我也不是会解释的人,听过只当不痛不痒,而且莫子的突然出现,也让我觉得即使解释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就这样,我在大家的眼里成为了一个城府很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机男,大家都开始带着一种有色眼镜在回避我。我无言以对,却乐得欢喜,终于不用再勉强应对别人的搭话了。
“你好,我叫李莫子,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我回过头发现李莫子突然站在我的身旁。上一次在教室里我没理她,故意让她尴尬,就是想让这件事情过去。但是没想到莫子又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疑惑地问她。现在是午饭时间,我喜欢在天台上吃午饭,这应该是没有人知道的。
“是你同桌告诉我的,他说你可能会在天台。”莫子解释说。我恍然大悟,想起那家伙有时候也会在天台上睡觉,和他碰过几次面。
我“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消灭食盒里的食物。
“所以,你同意吗?和我交朋友。”莫子一脸真诚。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
听了我的回答,李莫子的眼神明显暗淡了一些。
“我可以问下为什么吗?”
“我不喜欢交朋友,仅此而已。”我吃完了饭,把饭盒给盖上,“而且我不明白,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我不明白你的意图。”
我没有等莫子回应,拿好饭盒起身离开。“等一下。”莫子突然喊住了我,“陈豪的那件事情,我听说了,我想谢谢你。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那时候我们还没认识,但是我能感受到你的好意,你是个好人。”
我楞了一下,感到十分意外,心想好人这种词是不应该用来形容我的啊。
“好人?同学你应该是误会了。”我转过身看着李莫子,说:“陈豪骂你,骂你妈妈,还是骂任何人,我都不关心,我不过是讨厌他说的话,你觉得一个不喜欢听到别人的话就打架的人,和陈豪那些人有什么差别吗?这不过是恶霸与恶霸之间的斗争而已。”
“怎么会呢,青正你怎么可能是恶霸呢?”莫子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道,“虽然打架并不太对,但是你的出发点不也是好的吗,讨厌他的脏话,不过是嫉恶如仇。”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李莫子同学,你不是我,你又懂什么。讨厌是一回事,打架是另一回事,在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打他。”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抓紧又放开的拳头。
莫子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李莫子,说:“所以别再来烦我了,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为了你自己,离我远一点吧!”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天台。
只留下莫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孤零零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像她如此优秀的女生,朋友肯定不少吧,又怎么会孤零零呢?
我原本有一个爸爸,但是半个月前过世了。他去外地谈生意,却发生了车祸,搭乘的巴士与运油车相撞,现场到处都是火海,巴士上没人能活下来。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沉默了许久。沉默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在思考爸爸的葬礼应该如何走程序。爸爸和我没有联系得上的亲人,也没有联系得上的朋友,所以葬礼的事情只能由我亲力亲为。
迫不得已之下,我还向隔壁家李叔求助了几次。反正,葬礼的事情很顺利,我冷静地处理完了所有事情。虽然忙了好几天,但总算是结束了。
我也曾为自己如此冷静而感到讶异,爸爸走了就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悲伤,日常怎么生活便继续。我并不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原本爸爸就很少在家。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我懂了,我并不爱我爸爸。爸爸的离去挑不起我的任何情绪,他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像个陌生人。
我回到家之后,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运输公司打来的,就是巴士的负责公司。公司希望我周末的时候可以过去一趟,他们要开追悼会,并且给家属发补偿金。
我原本不想去,但是想到有补偿金,便觉得有好过没吧,于是便决定去了。爸爸留给我的遗产虽然不少,但是也无法让我一辈子吃喝不愁。
公司的会场很大,来的人却寥寥无几。更多的人不希望来,追悼会只会让他们再次想起失去亲人的悲痛罢了。
开会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我前面不远的位置坐着李莫子,这令我很诧异。疑虑过后便是惊讶,我觉得我猜到了什么,但不确定。
莫子坐在我的侧前方,所以我能看清楚她的侧脸。她的眼睛通红,我想该是哭过不久。就像我说的那样,追悼会只能引起亲属的悲伤。
会议的最后,有公司的工作人员亲自给我们发补偿金,每家亲属都能得到五千块。说句实话,五千块钱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看到有记者在报道这次追悼会,我便知道这不过是运输公司维护名誉的一种做法而已。
会议结束,家属们逐渐开始离场。当会场只剩下零星几人的时候,莫子仍然坐在那里,独自地低着头,眼角默默淌出了泪水。
我出神地望着莫子,感受着她的悲伤,心想原来悲伤是这样的一种状态啊!我对这种情绪很陌生,兴许小的时候有过,但我已经忘了。
可是我却发现此刻我的心仿佛被一些东西给揪住了一般,一如十年前的那一天。
我似乎是在借助莫子的悲伤,感受着自己的悲伤。我本能地觉得不应该,却发现自己渐渐沉浸在里面,无法自拔。
莫子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寻视会场。当她发现是我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但立马又把头扭了过去。
整个会场,除了工作人员,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走近莫子,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我曾经也感受过这种孤单的情绪,我明白有多可怕。这一次我狠不下心离开了。
莫子依然低着头,没有反应。时空尴尬了十几秒,我只好主动找话题,这对于我来说真的很难。但是我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便后悔了。
“巴士里的是谁?”我不应该这么问,但是说出的话无法再收回来。
莫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妈妈。”
“节哀顺变,总会过去的。”我说。
“谢谢你。”莫子拿出纸巾擦了下眼泪,又沉默了下去。
“你呢,巴士里的是谁?”莫子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通红,却掩饰不住关心的神情。
“是我爸爸。”
“那你妈妈呢,为什么只有你来?”莫子问。
莫子的疑问我一时间答不上来。妈妈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藏了十年,如果不是莫子发问,我不一定能想得起来。
“妈妈很久之前也过世了,所以现在只剩下我。”我回答莫子。
“啊!抱歉,挑起你的另一件伤心事。”莫子想了想,继续说,“那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例如亲戚什么的。”
“有是有,但没有能联系得上的人。爸爸的葬礼还是邻居给帮的忙。”
“那你以后怎么办啊?你现在只是读高二,以后还要读大学呢!”莫子关心地问。
“那太远了,我还没想过读大学的事。而且我现在考虑的是怎么生存下去,爸爸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钱。我之所以过来开这个追悼会,也只是为了这点补偿金而已。”我说。
“那至少也会读完高中吧,是吗?”莫子不确定地问。
“谁知道呢,我感受不到继续留在学校的意义。你不知道在D班的感觉,那是一个已经被放弃的地方。”
“但是学校里还有同学啊,与同学间的友谊不也是留在学校的意义吗?”
莫子的回答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她并不了解我,不知道我与其他人的关系。我只是一个幻影,只是他们之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存在。所谓的友谊在我的世界里也只是一种幻影而已。
“友谊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说。
“不一样的。”莫子使劲摇头,“友谊会给你带来许多温暖,这就像是人对彼此的意义。”
“温暖?”我不明白,只是感到一些疑惑。
突然之间,我的脑袋里回闪了一些片段,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那时候妈妈还在,我躺在妈妈的怀里,被妈妈紧紧地抱着。身体暖洋洋的,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温柔。
“用言语我也说不清楚。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来当你的朋友,由你自己去体会好吗?”莫子问。
我没有及时回答她,深陷在过去的回忆中,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想起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也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和现在的我几乎一样。但是妈妈很喜欢抱着我,有时候一抱就是半天。那半天里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我遗传了妈妈沉闷的性子,所以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所以那个时候,妈妈对于我来说,不单是最亲的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但那个朋友却突然离开了我。
随着记忆的展开,十年前的许多回忆都从封锁的箱子里跑了出来。
我记起与妈妈最后一天的开心,那天妈妈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带我去郊游;我记起妈妈那一整天的笑容,妈妈的笑容很美,我却很少有机会看到;我记起最后的期待,我以为自己跑过那片树林,就会看到在黄昏映照下的妈妈。
但最后剩下的只是那个孤独的夜晚,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跑着。那个时候,妈妈就是我的方向,但是我仿佛一个发现指南针失灵的船长,再也找不到了出路。
直到他们在湖底捞出那具尸体,尸体上有一件跟妈妈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我便知道我的指南针这辈子都无法修好了。
“青正,你怎么了?”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莫子一脸关切地望着我。我摸了一下脸庞,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没事。”我急忙用手擦掉了泪水,“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关于你妈妈的吗?”莫子问。
“对。”我惊讶地望着莫子,问:“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因为我爸爸,爸爸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也过世了。”莫子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有时候我会想起与爸爸的一些回忆,也会像你现在这样突然地发呆,突然地落泪。”
“原来如此,抱歉,我也勾起了你一些不好的回忆。”我说。
“不会的,这并不是不好的事情。即使是依靠悲伤留下与爸爸的记忆我也是愿意的。”莫子微笑着说。
看见莫子的微笑,我突然发现莫子的笑容与妈妈的很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缘分,但我知道我无法再一次拒绝莫子,或许也是因为我想感受一下莫子所说的友谊的温暖吧。
这是我第一次有交朋友的想法,她就是眼前的李莫子。
“你真的愿意做我的朋友吗?”我问。
“对啊。”莫子笑着回答,眼神里带着一丝温暖,我感受到了。
“那我们就做朋友吧!”我伸出手和莫子握了握,仿佛是定下了一种契约。
十年之后,我的指南针再一次运转正常。而这一次它所指的是新的方向,那就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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