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日子过得慢。一年到头,最盼望的就是过年。进入腊月,奶奶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年味越来越浓。好像是大幕马上拉开,好戏即将上演。锣鼓点子越来越密集,由不得你不激动到心跳。
总是先从推磨推碾开始的。那时候,过年的重头戏是“办饭”。蒸馒头,蒸窝头,蒸米面,烙煎饼。盖垫上簸萝里箢子里盆子里都满满的,用包袱盖住。这些饭,要从腊月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吃到最后,馒头窝头个个都干裂开花。在我家,母亲的家规极严。吃饭不能先挑好的。有半截的就不能拿完整的,有破皮的就不能吃囫囵的。进入腊月,一切不吉祥的字不能说。非特殊情况不能吃药。杯盘碗盏须轻拿轻放,不得有磕碰。
父亲写一手好字。年关一到,半个村子的老少爷们儿都来请他写对联。大红纸一卷一卷拿来,堆在那儿。父亲写,我和妹妹一人牵一角,铺在院子里,四角用石块压住。等晾干了,父亲一一收好。或送,或取。也有的主儿,干脆等着,看父亲挥毫写字,他站在旁边细细端详,然后捎走。 母亲手巧,擅长剪纸和叠大红灯笼。自从她把自己家里装扮出了火红的年味儿,被拜年的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以后,每逢过年,母亲变成了大忙人。这家让她叠一对红灯笼,那家请她剪一串牵牛花。累是累,可就为图个喜庆。
随着大街上的鞭炮声越来越密,年味儿像勾了芡的羹,越发粘稠起来。到了年根儿,炸菜是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鸡鱼肉菜须洗净沥干。猪肉肥瘦分开。雪白的肥肉,奶奶叫松肉。放盐,裹上蛋糊,炸好,是上等的供品,先用来祭祀,之后才炖给人吃。剁鸡块讲究的是一刀两断。不会剁的人,直着刀,乱剁,吃到嘴里,满口硬骨碴。会剁的人,刀口呈八字行,斜刀剁。鸡块肉嘟嘟煞是好看,入口,肉多骨头少。肉块剁好后,得提前几小时“喂”料,最能决定厨艺高下的,还是挂浆与火候。儿时的记忆中,炸菜是春节大幕的正式拉开。油锅烧开,吱啦一声,鸡肉裹着蛋黄色的面糊一下锅,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们姊妹四人立刻如同一窝小燕儿,围拢到了“锅屋”门口。我是老大,自然是排头,往下依次呈阶梯状列开。犒了一年的孩子,见了炸鸡,眼睛噌噌放光。大过年的,不让孩子吃,父亲心里不落忍。可若放开了吃,四个孩子两只炸鸡都未必够。还得敬天祭祀,还得吃年夜饭,还得招待客人。咋办?父亲想了一招,把炸菜的程序调换一下。先炸萝卜丸,再炸藕盒,炸鱼。然后换油,炸鸡炸肉,最后炸粉皮。谁想解馋,管饱。等我们个个吃得满嘴油光,肚子滚圆了,炸鸡炸肉也就鲜亮登场了。
大年三十早上醒来,我的第一句话经常是:“今天真的过年吗?”
奶奶总是回答:“是啊。这还能有假?”
准备了那么久,期盼了那么久,年终于来了。我实在不敢相信,最激动人心的日子会这么平静地到来。我总认为,过年的早晨,必不应该跟平日的早晨那么相似。
早饭后,父亲贴春联和萝卜钱儿,我提刷子。先贴堂屋,再贴东屋西屋大门。有“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也有“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大门外贴上“出门见喜”。菜橱贴“鱼肉不断”,粮囤贴“年年有余”。影壁墙贴“福”。下午要去“老陵”给先人们上坟。“老陵”在“家北”。那里睡着我的曾祖母,还有曾祖父的父亲母亲。开始是几个土馒头,旁边有松树。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平坟,土馒头没了,松树也没了,成了一片平坦的麦地。但是大人们似乎还能找到方位。曾祖母的坟曾经露出了暗石。里面一个黑洞。我见了害怕,躲着那个洞,不敢靠近。我询问坟里的人娘家是哪里,长得什么模样。奶奶跟我讲述一些她生前的故事。有时候上坟是跟着曾祖父去。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默默地去,默默地上香,默默地磕头,默默地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回想,那时曾祖父七十多岁。坟里面是他的父母和妻子。过年了,能不念想?如今,“家北”成了乡政府,盖起了大楼。曾祖父、奶奶和父亲都睡在了“卧牛山”上。
年夜饭主食是小米干饭。菜须十大碗。必不可少的有鸡有鱼有和菜。鱼是长的刀鱼或圆的昌鱼,也可能是煎白鳞鱼,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鸡蛋。刀鱼,叫“秫秸叶子鱼”。昌鱼,叫“小鳖鱼”。鸡肉炖蘑菇,蘑菇永远是深棕色的,一个一个,像奶奶给我盘的棉袄扣子,只是比扣子略大。五花肉炖海带。海带丝要切一大盆,吃好几天。有时候也用它炖肉丸。黄花菜也是年三十餐桌上的一角。豆腐要煎成四面金黄。
吃了饭,小孩子就盼着放鞭了。我胆小,父亲给我买滴滴筋。有时父亲还会买钻地鼠或蝴蝶、菊花等。钻地鼠是一种在地上转圈的“花”,刺啦刺啦冒着金光。菊花的焰火像千手观音,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一会儿金,婀娜摇曳。五彩纷呈的蝴蝶,短暂的炫目,看得我不舍得眨眼。还有一柄细长的管,用手握住,点燃后,腾腾腾,焰火呼啸着在空中盛开,繁花朵朵,倏然熄灭。看完后,有人感叹:“好几块钱,一霎霎就烧没了。简直就是烧钱。”也有人说:“响亮响亮,人财两旺。”
饺子馅下午就剁好了。年五更,大队里派来两位梳着一对油葱大辫子的大姑娘,来帮忙包饺子。我爷爷是烈士。村子里的烈军属五保户,全都享受这个待遇。被选派的女团员,都是心灵手巧,干净麻利的。吃饺子之前要“发纸马”。奶奶在院子里摆上八仙桌,酒肉菜肴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烧香,敬天地诸神。饺子出锅,开始放鞭,发送纸钱。这时候,整个村子像吹响了集结号一样,鞭炮齐鸣,火光冲天。大人孩子跪拜磕头,许下来年心愿,家人团团围坐吃饺子。
大年初一穿新衣,给长辈拜年。压岁钱奶奶给五毛。二老爷爷有时会给两毛。孩子得了压岁钱都要交给母亲。我们家不允许孩子随便拿钱。
奶奶说,大年初一的晚上,老鼠娶媳妇,小孩子都得早早睡觉,不能吓着老鼠。我信以为真。现在想来,一定是大人忙年忙累了,又加上除夕熬夜,初一晚上想早休息,不愿让孩子继续闹腾。
新年过后,时光又换上了旧面孔,不免让人怅惘。门上的对联失去光鲜的时候,开学的日子就到了。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去上学,女生们见了面,叽叽喳喳,兴奋得小脸微微涨红。老师呢?似乎知道过起年来,孩子们个个贪欢,也不去过份计较寒假作业写了多少。为了让孩子们及早收回心来,老师们又开始拿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等陈词滥调吓唬人了。而我的心里想的却是:时光真是漫漫难挨呀。下一个年,什么时候才能盼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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