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猪血,稻花鱼,放在一块烧汤,是武夷山区人最喜爱的美味。这三样材料组成的汤里,加些辣椒末与米醋做调料。经过滚煮后,豆腐老,猪血滑,鱼块嫩,吃得人唇齿留香,壮了庄稼人的气力,在寒冬里伸得出手脚。不论红白酒宴,还是家常小汤,从武夷山吃到建阳再吃到南平,都是驱寒和胃的天然佳品。
说它是天然佳品,都因是活生生的。农户提前一天泡下黄豆,半夜三点起来磨了浆糊蒸豆腐,天未亮就掇至早市卖。猪血是农村供不应求的清肺良品,货源诚实牢靠,具体到谁家的猪出品的。猪血盛进碗头,撒几粒盐花入了味底,置一片燥了的桂叶,和了味中,凝结后放去锅里蒸,加入少许酸醋和辣椒末和了味前,一道酸辣滑口在前、嫩甜在后的猪红既成,既餸得了饭下得了酒,又可上得台面宴客,本身就是一道天下无双的菜。稻花鱼是山高水冷的武夷山特产,活泼得不得了,除了在稻田里,池塘与近河也到处跑着。
物价有个低旋的周期,大抵在年底。庄稼彻底收割后,如果是丰年,豆腐就便宜,靠庄稼果腹的稻花鱼和猪,也就不会欠收。农村的早市,白豆腐、红猪血、稻花鱼就能便宜的买到,在想买就能买到的日子,绝对是丰年。农户习惯把鱼做成汤的传统,主要是为了节省食用油,次而衍化成会烧鱼不是本事,会烧一手鲜鱼汤才是巧妇。
小姑做的稻花鱼汤,鲜美不过的留在我记忆中,在小姑未嫁的时候,全家外出劳动,只留小姑在家煮饭烧菜还有看管我,稻花鱼普及出池塘,在田水沟里,在近河中随处可见,小姑一手拎簸箕一手拉着我去玩耍。捞鱼每有收获,便是烧鱼汤,这些浪荡出稻田与池塘的稻花鱼,处于纯野生天然状态,个头小却生猛油滑,肉质腥得厉害,煎炸是最好不过的烹饪手段。只是那年头有饭无菜时,食用的猪油便用来拌饭作餸,哪能如此糟蹋在一道菜上。做汤是最节省食用油的方式,这倒使小姑渐渐地练就了褪腥升鲜的本事,只此一道菜,胜过资历老道的祖母。
小姑早年的婚姻是不幸的,总与爱用拳头招呼的姑父吵架,每每以挨打收场。我去串门玩,屋里的瓶瓶罐罐刚被姑父砸了稀巴烂。小姑坐在床上奶表妹,见了我,反生了丑臊心,强作镇定时,竟不知所云,问我喝不喝牙杯里的奶水。哺乳中的妇人,常常相互抱娃串门,一来是打发无聊,二是互济奶贫,更有一些老年妇女寻上门,讨奶水给磕青脸面、摔肿胳膊的小孩疗伤。哺乳期的妇人家中,也会用一些器具盛着余奶,以备奶贫不济时再用。可我已经八岁了,断奶多年,也没见得哪里淤青了。小姑似乎感觉到这点,自己也为之错愕,哭了出来:“妈呀,这日子怎么过,两句话不称心,就打人。”
姑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乍富之人,外头拘礼极了,家里头可是随意撒气。后来,脚上的功夫比拳头了得,动不动就要把人一脚踢飞。到了小姑怀里奶表弟的时候,小姑去村小学教书,在村口遇见要进城玩耍的姑父,吵着吵着,又被打成鼻青脸肿。祖母去小河洗衣服,老远听见小姑的惨叫,以为谁家打着仗,上前去劝架,发现是自己的女儿被打在地上动弹不能,就把小姑背回本家。
小姑躺了两天,没出娘家一步,学校请了假,身上贴了好几处药膏,都不敢用脸相迎赶来探望她的人的眼睛。祖母抱怨着,就是解放前的地主打奴婢,也没这么下狠心往脸上打的,家婢脸上挂着彩出门干活,丢的是地主自己的身份。祖母还抱怨我的父亲和家叔,胞妹被人当沙包打、狗一样踹,这兄弟两遇见小舅子居然装斯文,能如平常那样打招呼,换了是她,一头撞死这位天大的姑爷,自己再陪死。小姑与我说话时,问的都是襁褓的表弟哭闹如何,因为这时的我学担潲水了,每天歪歪扭扭的去她夫家挑喂猪的,姑父家做着生意,常接待人客,因此,家里油水多,多得可以养下好几头猪。
两家距离两百米,在巷子中弯弯曲曲两百米路,仿佛迢迢千里,千难万险般阻吓了姑父。频繁的委托亲家母来说情,说家里应接不暇的是城里来的商客,说襁褓的表弟夜半哭奶。说以后再打女人就是狗儿子。小姑心里本来就日夜挂念子女,寻了这机会回去煮饭。
第二天,天还未亮开,山区的雾很大,湿漉漉的沉着,看哪儿都是灰蒙蒙的,连公鸡都懒得啼叫。但会传来老头在床上大声的痰咳,这是山区天亮以前,农村的寒冬常听见的人声,比公鸡还要早一些,这也是农村早市起市的时候。巷子陆续有沉重的脚步声经过,一阵过后又一阵,如果脚步声很急促,那是因为肩上的东西特重,担扁担的人巴不得一蹴而就,立刻担到早市口。
祖母让我做前哨,随小姑回去,再有个动手动脚的事儿,速速回报。小姑的肩膀没担任何东西,脚步却沉得迈不开,好容易走出几步,又缩去巷子角落避开来人。身上淤伤好歹还有衣服遮下,只是脸上挂着彩难于见人,我又成了小姑的眼哨,灰蒙蒙中,瞅见人影朝我们走来,立刻知会小姑躲开,两百米的巷路躲躲闪闪,比我担潲水还难行。
姑父睡在里屋,小姑对外屋睡着的表弟表妹,分别做了些爱抚后,换了服帽去赶早市。见她把羽绒服的帽子套住头,帽缘压过眉毛,拿围巾围着淤肿的脸面,领着我打门出去。农村的菜市口,六点半就收市,说收市,是因为农村的早饭口在七点左右,买卖不过六点多一些,贩子也就收摊回家吃饭,准备着农计。再说,六点以后也没有挑的余地,留下一些肉类和旧蔬,肉类是贵的,不在时令中的蔬菜也是贵的。此刻已经六点多了,天已露出肚白,公鸡的啼叫接近尾声。但是肉蔬摊里人群攒动,丝毫没有要散去的迹象,又是一年好收成,卖的人多,便宜,买的人也多,图便宜,各自聊着天、抽着烟聚着,等待收市前最后一次均衡交易。小姑的身子消瘦,即使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线条似乎也弱不禁风,只有把双肩耸起让脑袋缩进去,才有安全感的行走在人群里。
一位音容怪异的小妇人开始在菜市里翻翻捡捡,有说有笑的贩子变得拘束起来,像服务员笔直站着,在节省语言的情况下,又仔细着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生怕惹了小妇人心酸,总是送些菜头,或者免去些钱尾,以此对小妇人遭遇毒打而表示同情和无奈,这是不善于表达的农人,最笨的表达方式,也惹了小妇人垂泪————日子是要过的。一些年长的妇女则主动接近小妇人,拉着她的手说些话儿,边说边摸泪花。寒冬里菜市口中,暖和不尽的东西是眼泪,像在井边打水,井口腾着热气,底下温和柔软井水,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天,小姑做了许多菜,还有最拿手的猪血豆腐稻花鱼汤,可口了城里来的商客,酒后,对着一脸羞愧的姑父,哇啦啦的夸赞小姑的厨艺,吃遍南平地区也没吃过如此,嫩滑处如锅边,鲜时处如鱼丸,醇时处又比得佛跳墙,就是一个不可名状的味美。逗得在里屋躲家丑的小姑,抱着表弟偷偷发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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