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佛

作者: 柏零落 | 来源:发表于2016-12-30 13:36 被阅读0次

    by:柏零落

    我叫刘大壮,黄连村的人,我是个石匠,我的手艺方圆百里没人比得过。我的手艺,侍弄的不是人。我是专刻石佛的大师,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我都刻,但我不只是刻石佛,版画,狮子,门楼,我都能刻。而我师父,他是只刻石佛。我师父在的时候,他眼睛花着呢,就像蒙了一层雾,灰色的瞳仁,师傅就用这瞳仁看石头,然后狠狠说,搬,就这块。师傅说什么话都像吵架,我十二岁进他的门,给他老人家搬了四年的石头,才得了他的传承。师傅刻石佛时候表情狰狞,刻刀狠狠砸下去,简直要吃人,但他手艺好,雕出来的佛爷惟妙惟肖,活了一般。每次雕完,师傅喊:娃子,把这玩意给主家送去!声音如雷,吵架似得。

    十六岁那年,师傅问我:娃子说说,啥叫刻石佛。我说:师傅的手艺就是把佛爷,从石头里救出来。师傅灰瞳仁瞪了我一眼,又跟吵架似的说“救出来!让你们这种人给他磕头。”师傅说啥都像吵架,我也不知道他满不满意,转天,师傅叫我给他磕头,我便得了他的传承。

    师傅本不是我们村土生土长的,听村里人说,师傅是外来的,说起来,这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故事。

    我们这个村,叫黄连村,三面环山,像是一个簸箕,村口横着一条河,以前,村里人要去镇上,得泛船,麻烦一点倒没啥,关键是一到秋天,雨多水足,河水就流的急,小船泛的直打转,谁不害怕啊,村里人没辙,凑了点钱,请个施工队来修桥,师傅当年就是这施工队的。至于为啥留下,要说出来还真俗,师傅看上了我们村的一个姑娘,可这也不能当故事来讲,中间还有事呢。听我慢慢说。

    因为我们这属于山区,石料多,就近取材,村里人打算建个石桥,施工队秋天来的,正是水猛地时候,师傅当年也就二十多岁,可是一手打石手艺真不是盖的,师傅姓姜,当年施工队就喊师傅鲁班姜,听说师傅手艺祖传,后来家里闹饥荒,一家人就剩他自个,浪荡时候进了施工队,也算讨了口饭吃。施工队队长姓崔,是个山东人,粗壮汉子,也没上过学,可有一点,崔队长对一些神神鬼鬼很是排斥,听队里人说,崔队长有个妹妹,当年急病,家里人迷信,非请人驱邪,误了病情,当天就不在了。这事也不知道真假,可崔队长排斥迷信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所以,给我们村打石桥的时候,师傅也挺愁。师傅是祖传的手艺,有一些古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了,比如这打石桥,在铺石拱桥的桥面中心石时,石匠要在其中一块中心石上打孔,塞进两个花边,也就是银元,这叫做桥胆,据说能辟邪。碍于崔队长,师傅哪敢明目张胆的塞啊,于是寻了个晚上,打算去偷偷把桥胆定上。那天晚上,刚吃了晚饭,也没月亮,稀拉拉的露着几颗星星,你抬头看,这天就像一口大锅把你扣着,那星星就像是这锅烂了几个洞,锅外透进几点光。师傅就溜溜达达往桥那边磨蹭,快到桥边时候,远远就看见还没竣工的桥上立了个黑影,师傅纳闷,慢慢往前走,近了一点,才看清是个人,那人扭头瞥见了师傅,大叫着,不公平,纵身就往河里窜,现在正是秋天,水猛地时候,何况前两天又下过雨,水都打着旋的流,这人进去还能活吗?师傅当时就心说,坏了,撂下凿子就往河边冲,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师傅冲到岸边,河里那人还挣扎呢,也没多想,师傅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当时就凉的一哆嗦,秋天过了一半,虽说不是冬天,但山区的河水总还是很凉的。游到那人身边,才发现是个青年,挺瘦弱的,天黑也瞅不清脸,师傅托着他往岸边拉,那青年挣扎,往河中心扒拉,还喊着,为何救我,你放我去死。青年看着瘦弱,但这时候劲还挺大,师傅被他拉的呛了好几口河水,师傅眼看着这人不听劝,一阵无名火起,扭头看准了,啪,照脸就是一大嘴巴子,骂了一句“你他妈老实点”。那青年吃了一嘴巴,当时就老实了,但我估计是被打懵了,师傅是打石的,满膀子都是力气,托着呆愣的青年,师傅往河边游,这时候,施工队的人也赶来了,七手八脚把师傅和青年捞上来,那青年目光呆滞,躺地上一动不动,喃喃着,让我死,让我死。村里听见闹腾的也都跑来河边,有人认出青年,“哎,这不是马和尚家二小子吗?哎呦,造了孽了。”也有人主事,“快去他家叫人。”就有人蹬蹬蹬往村里跑。马和尚并不是个和尚,马和尚一家信佛,十分虔诚,特别是马和尚,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念经,村里人就喊他马和尚,当天晚上,马和尚一家子都慌里慌张跑到河边,马和尚的婆娘一把抱住儿子就哭,马和尚不断给大家鞠躬,大家都躲,把师父让了出来,师傅光了个膀子披着崔队长一件外套,正拧巴自己衣服呢。马和尚上前搀住师傅,连说,菩萨菩萨。马和尚的女儿跟在他后面,瞅着师傅说,你救了我哥,你就是我的恩人。我师傅看了马善泽,也就是马和尚的女儿一眼,当时就愣住了,马善泽眼睛跟俩黑葡萄似得,脸蛋粉嫩嫩的,反正怎么漂亮怎么来,唯一特别的是脖子上挂了一串乌亮的佛珠,师傅也不知道说啥,迷迷瞪瞪的,后来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散的。说到这,我估计你们都听出来了,我师傅就是看上马和尚的女儿,也就是马善泽了。按村里辈分,我还比她涨一辈。她得喊我叫叔。

    第二天,施工队照常做工,中午的时候,马善泽拎了饭来给施工队送饭,但却单给师傅做了一份,打那天起,马善泽天天来给师傅送饭,队里人说,马家人重恩情。有时候也打趣,说我师父和马善泽像是两口子,师傅臊的不行,马善泽倒是坦然,有时候还回两句“只怕人家嫌弃嘞”。

    救佛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桥也收工了,施工队结了款子,要走的时候,师傅找到崔队长,期期艾艾地说“队长,这么些日子,我跟着您讨活,可以说,没有您,我现在都不知道便宜了哪条野狗,我现在,有个事,想跟您说,可不知道咋开口。”崔队长笑呵呵的,山东大汉的性子豪爽,拍着师傅肩头说“磨叽,有啥事麻利地说!”师傅挠挠头,说,“我想留在这,这次就不跟队里走了。”

    队长楞了一下,摸摸下巴瞅着师傅说,“你可想好了?留在这你怎么吃喝?”师傅说,“这事我想了,黄连村这块没有石匠,这里的人还都好石材,每次他们都得跑三十多里路,去镇上买石材,我这手艺您也知道,留村里饿不着,善泽她爹说给我出点钱建个房子,这钱我以后再还他家,反正先住下。”队长想了想,说,“行,要是以后有啥困难,就到刚遇到我的地方打听咱施工队,能找着。”当天,队长把大家队里人聚了聚,走的时候,把一个小包给了师傅,说,“咱队里也拖家有口,得赶活,房子我们不能帮着盖了,哥几个凑了点钱,你别嫌少,拿着。”师傅也不说啥,直接接过来,挺大个汉子,当时就哭了。

    施工队走以后,马和尚家出钱,帮师傅盖了个小屋,刚好住人,师傅也不嫌弃,一开始天天邻边几个村子转悠,上门做活,后来名声出去以后,邻村的,还有很多镇上的人都请师傅打石,没两年小木屋就换了,师傅也算攒了点积蓄。

    师傅一个人住着,有时候马善泽会请师傅到她家吃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俩人天造地设的一对。早晚得在一块。马和尚也乐呵。可每次马善泽请师傅去她家,师傅又高兴又无奈,要说这高兴咱能想到为什么,可这无奈打哪来呢?这事,还得从当初师傅救的青年,马家二小子说起。马和尚有三个孩子,大的叫马剑佛,常年在外打工,二的就是这青年,叫马继佛。马善泽排行老三。马善泽的二哥从小就聪明伶俐,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被村里人称为“准大学生”。马继佛学习也刻苦,不浪费一点时间,马老太太也就是马继佛的妈妈也逢人就夸自家儿子,马继佛可以说是在一片夸赞声中长大的,所以对自己也要求甚高,这么说吧,马继佛要是路上摔个跟头,就算没人看见,自己也赌气好几天,可马继佛成绩好归好,到了高考,马继佛就不行了,按理说他这水平大学挨个挑,可不知怎的,只要他一跨进考场,就紧张到不行,甚至有一次晕倒在考场,就这么着,连着三年都没考个好成绩,跳河那年是他第四年落榜,整个人魔怔了一样。师傅那天救了马继佛,依着师傅的想法,我救了你,你就算不磕头,起码也得给我说声谢谢,马继佛不一样,师傅救了马继佛以后,马继佛一看见师傅就恨不得吃了师傅,那表情,简直就是血海深仇。师傅委屈到不行,那天也去她家,问马继佛,“你这条命是我从水里捞上来的,你不谢我我也不说啥,你为啥就那么恨我?”马继佛眼珠子通红,哑着嗓子盯着师傅说,“你以为你救了我吗,不,是我成全了你!生死既然同等,你阻止我死就是妨碍我生。是你扼杀了我!”师傅也听不太明白马继佛的话,师傅就知道马继佛恨自己就够了,师傅当时迟迟不和马善泽结婚,我估计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马继佛。

    可这还不算完,真正让我疑惑的还在后面,几年后,马继佛在自己房里把脖子挂在了绳子上,马家人从他被救回来就千防万防,可到了还是没防住,在我看来 ,马继佛不在了,师傅和马善泽就算因为马继佛丧期耽搁一阵,但最终还是得结婚吧,实际上,我师傅到死都没娶媳妇,不光我师傅,马善泽也一辈子都没嫁人。而且这还不算,两人就算不能在一起,可平常这情分还在的吧,但事实上,现在我师傅和马家好像关系不太融洽,就这么说,我师傅给村里各家都刻过东西,可唯独马家,一件东西我师傅都没给他家刻过。这让我很纳闷。

    刚才说的这些事里,我一部分是听我师傅说的,但一大部分,我是听桃说的,说起桃,我都不好意思了,桃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也是我们村的,不知道我刚开始说马和尚有三个孩子你们还记不记得,桃就是马家老大的闺女,他爸妈常年在外打工,桃跟着马老太太生活。按辈分,桃喊马善泽得叫姑姑,因为这个,我自己也偷偷想的窝火,你说以后要是桃做了我媳妇,那这辈分可咋算,本来我比马善泽高一辈,马善泽得喊我叫叔,可桃得喊马善泽叫姑,桃既然是我媳妇,那她姑就是我姑,可我又比马善泽高一辈,马善泽得喊我叫叔。这事,想的我脑瓜子疼,也就索性不想了。还说我家桃,我家桃长得可水灵了,那俩眼睛跟黑葡萄似得,小脸粉嫩嫩的,还是怎么漂亮怎么来。可桃脖子上不挂佛珠,桃跟我一样,不咋信马和尚那一套,桃说,她姑姑手里天天挂着那串乌亮的佛珠,佛珠被她磨得跟那古董似得,那叫啥,包浆,对,反正可老旧了。马善泽最疼桃,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使,马善泽能天天跟在桃身后跑。马善泽的眼睛本来是好好的,后来应该是害了一场病,视力下降的厉害,算是半个瞎子。桃小的时候,马善泽经常抱着她睡觉,有时候,睡不着,马善泽就给桃讲些杂七杂八的事,我跟桃约会的时候,我可腼腆了,我跟桃我俩偷偷摸摸的,我到现在就牵过她的手,我也没摸过她的胸,跟你们说这些,真尴尬,我们约会的时候,不能没啥说的啊,于是我给她讲我师傅讲给我的故事,她给我讲马善泽讲给她的故事。再后来讲的多了,我俩也发现点苗头,这俩人故事凑一起就是完整的历史啊!于是,后来,我俩没事就对我师傅和她姑姑的关系进行分析。恋人嘛,我们总得找点共同话题,这有助于我们的感情发展。但我俩一直有个疑惑,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师傅和马善泽到最后却没有结婚,不仅没有结婚,而且两家好像关系还挺僵,这也是我和桃好了这么久还偷偷摸摸的原因。但是究其原因,我师傅和马善泽都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

    再后来,镇上有户人家请师傅去给他家刻墓碑,本来这种远的活师傅是不接的,但师傅有个特点,别人来请的活,其他的可以推,但刻墓碑一类的,师傅是一定要去的,那天师傅去了镇上给人刻墓碑,听人说,师傅给人刻好墓碑,起身的时候,突然就倒下了,送到医院时已经去世了。村里人为师傅置办了灵堂。我这个做徒弟的给他跪灵,师傅也没什么亲人,走的那天,除了一些他平时要好的朋友,马善泽也去了,那天她穿了挺素净的一件灰色布衣,右手拎了一根拐杖,左手空空的,但还是做出挂着佛珠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没有带着那串佛珠。当时是下午了,已经很少有人来,马善泽在师傅的灵前,站着,也不叩头,也不鞠躬,我有点懵,也不知道怎么回礼,索性当她叩了头吧,我对着师傅的灵位磕了头算回礼,起身的时候,马善泽还没走,她看看我,一言不发,马善泽的眼睛也是灰蒙蒙的,我估计她不能看我太清楚,可我心里有点发毛,正想说话,马善泽说“你明天去我家里给我打尊佛爷吧。”也不等我回话,她就用拐杖探着路转身回家了。

    救佛

    晚上的时候,桃过来找我,我扯着桃的手说,“桃,你姑今天来看我师傅了。”桃诧异的看我一眼,说,“不能吧?从没见我姑出过门啊。”当时我就不乐意了,“我还能骗你,我就算骗谁,我也不能骗你啊。”桃眯了眯眼睛,跟月牙似得,我就爱看她这双眼睛,看得我全身都酥了。

    我继续跟她说,“你姑姑让我明天去你家。”桃刷的脸红了,“啊,去我家?干嘛?她,她知道咱俩啦?”桃一脸小心翼翼的问。我看着她好笑,没出息,这么大人了,怕啥,要搁以前,我准得逗她,可今天我没那心思,直接说,“不是这事,你姑姑让我去你家给她刻石佛。”桃吸了一口气,更诧异的问,“不能吧,我家能请你刻东西?”我也纳闷啊,可想来想去也没个头尾,索性说,“算了,不想了,明天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桃点点头,扭捏的说,“大壮,你说,咱俩这事,我家能同意不?”我摸摸桃的头,说,“你看你,你家跟我师傅也没啥大仇吧,再说了,徒弟跟儿子还是不一样的。你怕啥,你家里肯定能同意。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就带你私奔。”桃红着脸,啐我一口,“德行,谁要跟你私奔啊,我还没说同意呢。”我看着她说“不跟我,你还能跟谁,你要不同意,我就天天骚扰你。”桃白我一眼,不说话。

    第二天,我背着工具,去了她家。她家说实话,我还真没咋进去过,马家是个二进的院子,进门是个大院子,穿过大院子后面有个圆门,是那种挺有韵味的门洞,马善泽就住在门洞后的院子里,我以前最多也就到过大院子,门洞后面是没去过的。进了她家大门,我四处看了看,没看见桃,让我有点小失望,看来来的不凑巧,我也没多找,直接就穿门洞去了马善泽的院子,马善泽的院子不大,但很有意思,院子是长方形的,不够宽,但有长度,老太太用砖头把这直通通的院子堵得七拐八绕,行不了两步就是个弯,堂屋面前种了棵银杏,很是茁壮,我抬头多看了两眼,银杏树很高,树冠那系着一丝布条,依稀看出是红色,破破烂烂的。我进到院子里的时候,马善泽正坐在银杏树下,屁股下面垫了个莲花座,座子中间都陷下去了,看来年头也不少了。马善泽听见我来了,把手里的佛珠收了收,站起身来,说,“娃子来了,等着。”然后就摸索进屋了,不一会出来手里端了碗水,我赶紧凑上去接过来,马善泽说,“你先喝口水,喝完了再刻。”我还真有点渴,冲她笑了笑,直接就喝了,马善泽看着我笑,“这点真像你师傅,不扭捏。”我把碗递给马善泽,她接过去,然后指了指墙角,墙边有块半米高的石头,她说“你就刻这个吧。”我粗略打量一下,稍微比了比,心里知道该怎么下凿子了。就说“行,就它了。”我把石料挪到院子中间。马善泽又坐到银杏树下数她的佛珠,一圈又一圈,没个数完的时候。也不再招呼我。我不在意,冲着桃的面子,我也不能在意,我把一切置办妥当,开始从石头里救佛爷。

    师傅给人刻佛爷的时候,都是大开大合,基本上一块石料,师傅打眼一扫,就知道从哪下刀,什么角度下刀,用几分力。师傅的刻刀狠,一刀下去剜下大块石料,有时候你看着都揪心,生怕一下刻坏了,就废了一整块石料。但师傅的手艺真是厉害,刻出的佛爷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让你觉的,再多一点改动都没那个气质了。我虽然得了师傅的传承,可经验这玩意不是能教的,所以,我得慢慢来,这跟讲故事似的,急不得。

    救佛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是个细活,我救佛爷的时候,桃来过一次,她看了我一眼,偷偷朝我努了努嘴,也没咋跟我说话,就出去了,估计是因为马善泽在这,得躲着点。将近傍晚,村里人把家里的鸡都赶得入笼了。我也停了刀,师傅说,太阳下山就不动刀。我听话,我也不问为啥。

    马善泽也在银杏树下坐了一天,我收刀的时候,她也起身,桃这时候也溜达了过来,给我递了块毛巾,然后回头看看她姑姑,朝我对口型,“累不累?”我微微摇了摇头,边收拾东西边对马善泽说,“今天只能到这了。天快黑了,看不真着了。”马善泽点点头,搓着佛珠说,“你明天不用来了。你拿刀一点也不像你师父。”我心里咯噔一下,直扑腾,这怎么话说的,是我刻的不好,老太太嫌弃?我瞄了一眼佛爷,他还在石头里困着,就露出半拉脸。说明我这活还没干完,现在就嫌弃我做的不好?我看看桃,桃冲我耸肩,撇撇嘴摇头,意思是她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我就不能不问个清楚了。现在不是桃的面子能解决的事了,这是我师傅的声誉。所以我得问个仔细。

    “呃,那啥,桃她姑,您看,逗我玩呢不是,我这手艺跟我师傅他老人家比不了,可我也得了他传承,不能说十分像,起码也有个七分神采,您要是不满意,您提,您现在让我直接回家,我就算答应,我师傅他老人家也得埋怨我没照顾好主家,这就罪过了。”

    马善泽笑,皱纹都摊开了,她捻了捻佛珠,说:“你这脾气像你师傅。我让你回去,并不是说你手艺差,而是,你终究不是你师父呀。”

    这话说的,我眉头拧的跟麻花似得,听的糊里糊涂,我终究不是我师傅,这怎么个意思?

    马善泽接着说,“今儿个天晚,你明儿来,别带刻刀了,搬把梯子,用得着。”

    我不明白,但我听话,我不问为啥。

    “得嘞,听您的。”我迷迷糊糊,这活干的,纳闷。走的时候,桃出门送我,小声问我,“我姑那是啥意思啊?”我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啊?要不你去问问?”桃点点头,“我一会问问咋回事。”说着话,到了门口,我看四下没人,摸了一下桃的手,桃吓得刷就缩回去了,一脸惊恐的四下打量,“你要死啊,被我爸看见就完了。”我嘿嘿一下,说,“看见了就挑明呗,我不怕。”“你不怕我怕,德行,你赶紧回去吧,明儿个再来。”桃瞪了我一眼,转身进门了。

    我看她进了门,也转身回走,想着找个机会得把和桃的事公开了。两家本就离得不太远,一会功夫就到了家。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今天的事,就想起师傅,马老太太说我拿刀不像我师傅,可不是嘛,我师傅下刀多神呐!我没得传承时候,净看着师傅刻,师傅凶神恶煞看着石头,把刻刀当锤子似的使,砸的石头直吐火星子。那叫一个狠。我瞅着也害怕。

    师傅把佛爷救出来,就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摆手招呼我,“把这玩意挪走!”语气里说不出的厌恶,好像这作品雕坏了,看着闹心似得。有一次和师傅闲聊,就聊起刻石佛的事,我问师傅,师傅手艺这么好,为啥只刻石佛啊,这得少接多少买卖。师傅攥了攥拳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啥,只是瞪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慢慢想着师傅以前的事,想的深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过去,梦见师傅,掂着刻刀,凶神恶煞打量佛爷的样子。

    第二天一觉睡到九点,醒来就琢磨,坏了。今天还得去桃她家赶工,也不顾得早饭,起身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差点忘了,马善泽说让我带个梯子来着。又折回来,进屋搬了竹梯子。扛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的往前走。

    俗话说,骂勤不骂懒。我这一大早就去桃的家,就是想留个好印象。

    没个几分钟,就到了她家大门口,马和尚正站在门口,朝南鞠躬,也不知道拜的哪位佛爷。看见我来,他也不说话,把身子错了错,给我和梯子让了道。马和尚不说话,我不能不说话,谁让他是桃的爹呢。我这个人,就实在,没什么磨不开面子的,上辈的事,跟我也没啥关系,我提着笑脸,右手扶着肩膀上的梯子,左手竖放在胸前说,“阿弥陀佛,吃了吗您呀?”马和尚瞅瞅我,我猜他不太想搭理我,可能又觉得不合适,鼻子里漏了句“嗯!”我也不在意,乐呵呵的就进去了。

    扛着梯子穿过大院子,就到了这可有意思的小院子,七绕八绕拐进堂屋门口,把椅子搭在了银杏树上,马善泽正好屋里出来,看见我就笑,“你这梯子搭的也真是地方,你现在,上树,把树上红布条解下来。”“行。”我应了一声,也不多问,她让干啥就干啥吧。把梯子竖结实了。顺着梯子往上爬,马善泽又在下面喊我,“轻点解,时间长了,不经大劲。”

    我手巧,要不然干不了打石的买卖。打石刻石狮子,镶牙的时候就得练手,稍微重点,那牙就得断喽。那红布条还在树干往上,差不多快到顶了。我慢慢挪着身体,就快够到了,突然听见下边一声喊,“大壮,你咋上树了!姑,这要干啥?”我低头看,是桃,她站在树下,扶着树干往上看,我心里滋滋的甜,还是桃关心我。我也没搭理她。骑在树枝上,三两下把布条给她解了下来,布条风化的有点严重,破破烂烂,我也没敢大劲扯,揣在兜里,下了树。马善泽拿了布条,又坐在银杏树下的蒲团上,把布条摊在腿上,招呼我和桃,“你俩来看看,这字勉强能认。”我和桃对视了一眼,往前凑了凑,布条的红差不多都褪了,现在有些发白,布条摊开后能看出上面有字,认得出的是两个姓,姜,马。

    我指着问:“姜?我师傅?”也不怪我这么问,我们村姜姓很少,我师傅算是独一个。别无他家了。

    马善泽笑着说:“娃儿聪明的紧,是你师傅。”

    我看了看桃,她也在看我,我看出她眼睛里的话:果然有关系!大大的有关系!

    我指着布条问:“上面写了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马善泽笑的更欢。“你师父不知道从哪听来这两句,他也就知道这两句。你看这棵银杏树,我和你师傅一起一起种的。”马善泽的语气略带炫耀。她看看我和桃,沉默了一会,说,你俩坐好,我给你俩讲故事。”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师傅没有去世,那那他俩这故事会讲给我们听吗,如果师傅不是去世这么仓促,有一天他会告诉我吗?这我不得而知,马善泽继续给我讲她俩的故事。

    马善泽的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她的眼睛因为一场病,才成了现在半瞎的状态,而故事,也就从这场病讲起。

    据说当年,也就是马继佛去世的第二年,马善泽突然就害了一场大病,浑身烧的通红,当时正是晚上,马老太太去请了村里医生,仓促开了两副药,医生说,村里医疗条件差,如果明天还不退烧,那就赶紧去镇上医院看看,第二天一大早,师傅不知从哪听的信,火烧火燎的赶到马和尚家。挺大个汉子,急得直转圈。马善泽吃了药虽然好了点,但依旧算高烧,师傅冲着马和尚喊,“不行,必须送医院。”马和尚把师傅推到一边,看着师傅说,“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应该是继佛回来了,你现在离我家善泽远一点。兴许她就好了。继佛跟他姐姐关系最好,不会害他姐姐的。”马老太太在一旁看着马善泽就是哭。师傅当时就气坏了,压着火气说,“我救人还救出毛病了,没完没了了!善泽现在正在发高烧,必须送医院啊。”马和尚摇摇头,“医院管不了这事,你赶紧回去吧,你现在得离善泽远一点。”说着,连推带搡把师傅推出门,说“我知道你关心善泽,我是他爹,我比你还关心,等他好了,我就通知你,你先回去。”

    师傅气的直咬牙,可也无可奈何,转身恨恨地走了。

    师傅在家吃不下饭,也喝不下水,挨了一天,第二天,实在扛不住了,又奔马和尚家去了,进门闻见一股浓浓的烟味,马和尚在院子里摆了个香炉,正在上香,看见师傅,就说“你咋又来了,不是让你躲着点吗?”师傅说“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说着话就往里屋走,直接去了马善泽的屋,马老太太拿着湿毛巾正往马善泽额头上敷,马善泽脸上都没了血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干裂,眉头紧紧拧着。师傅心疼坏了,在屋里跺脚,对马老太太说,“送医院,必须送医院。”说着就上前去抱马善泽,马和尚正好从外屋进来,看见就拦,“送什么医院,送什么医院,等继佛走了善泽就啥事没有了。”师傅一阵青筋暴起,一把把马和尚推到一边,马和尚噔噔蹬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师傅指着马和尚骂,“今天谁都别拦我,继佛继佛,他要是真敢来,我也活撕了他。难道你忘了崔队长吗!”说着抱起马善泽就走,马和尚估计也没被人这么推过,他坐地上愣了愣,回过神来爬起来就在后面赶,师傅抱着马善泽,路上拦了辆车,往镇上医院赶。

    马和尚赶到医院的时候,马善泽已经挂上了点滴,医生说,现在还处于观察阶段,再晚送一会,后果可能会更严重,但现在估计也会留下后遗症。马和尚站在马善泽床前不说话,一个劲的搓手里的佛珠,师傅瞪着马和尚眼睛冒火,看着马和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念,突然一把上前抢过马和尚的佛珠,啪的摔在地上。马和尚当时就懵了。师傅一把推开马和尚,也不在病房呆了,出门和医生交代了几句,就回村了。

    马善泽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就回家了。而这一个月,师傅只去过一次,在病房门口,看见清醒的马善泽脖子上的佛珠,连病房也没进,直接就走了。再后来,马善泽好了以后,眼睛就成了现在这样,师傅就没再去过她家,每次见马善泽都是马善泽来找师傅,马善泽说,从那件事以后,师傅就变了,很冷淡,平常也不说话,师傅告诉马善泽,说自己与马家无缘,天生的对头,和马家闹成这样,也不好意思再和马善泽见面。

    听到这里,我心里就琢磨,看看,这就是我和师傅的不同,要是我,有什么磨不开面子的啊。低个头,我还能少块肉吗?师傅也许是认为自己做得对,不愿服输,但我想,事情嘛,就那么回事,只要结果还好,过程对错都无所谓了。师傅就是太矫情。

    我一直都无法相信,竟然就因为这件事,师傅和马善泽也算彻底结束了。师傅一辈子没娶媳妇,马善泽也一辈子都不嫁。我估计马和尚是最后悔的吧。

    我正想着,马善泽看着桃,突然说“大壮是个好人。”

    桃当时正为师傅和马善泽的事抹眼泪呢,听了这话,也顾不上哭了,直接把头低下了。脸红的跟猴屁股似得,也不粉嫩了。

    我看了马善泽一眼,觉得也没啥,看出来就看出来,我不怕。我看着桃嘿嘿的乐,“你姑说的对。”桃悄悄用手指在我后背拧了一下。疼得我一哆嗦。

    马善泽只是笑,也不揭穿我俩,继续说,“你这打石手艺跟你师傅学的,你师父以前也是什么东西都刻,版画,门楼啥的,后来有一天,他找到我,说,他以后只刻石佛,他说让我们拜的全是他拿捏的佛。”

    我听了,不知怎的就觉得一阵热血沸腾,师傅这话说的大气。

    “你师父走的时候,我去看他,也没带佛珠,我怕他看见生气。”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师傅刻石佛总是凶神恶煞的了。

    马善泽说完这些,就站起身,说“故事听完了,你俩走吧,我要去睡一觉。”我纳闷,大上午睡什么觉,但我俩也没多问,起身和马善泽说了声就出门了,到门口,桃突然拉住我的手,郑重其事盯着我的眼睛说,“大壮,我想好了!”我被她突然的郑重搞得莫名其妙,问“想好啥了?”桃一字一句说“要是我爸敢不同意咱俩,我就跟你私奔!”我差点一头栽倒,这幸福咋就来的这么突然呢?我也不知道说啥了,索性给桃来个大拥抱,桃一把推开我,红着脸进屋了。

    我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家走,突然想起来梯子还在马善泽那,想回去拿,又想了想,算了,不去了,反正也丢不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见屋里师傅的灵位,灵位前摆着师傅的刻刀,我掂了掂,比一般刻刀都要沉,不枉师傅拿它当锤子使,下意识照着师傅的样子挥两下,仿佛又看见他凶神恶煞的盯着佛爷,恨恨的说,“我要这佛什么样,他就得什么样!”

    救佛

    本来故事到这,也就差不多结束,可故事,似乎如果不伤感就难以圆满,当天晚上,桃哭着跑来找我,“我姑姑在院子里,上吊自尽了。”

    我愣了愣,竟然没感到太惊讶,把桃搂在怀里,我想起了我的梯子,可如果能重来,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头去拿我的梯子。又想起马继佛的话,死生都是同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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