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你们有没有玩过那种踩影子的游戏?热辣的光线下面,两个黑黢黢的影子你追我赶,前跑三步,又后退五步,只为了尽可能快地踩到对方的影子,又能眼疾腿快地成功躲避对方的袭击。
但没有人真正变成一只影子。
而我的朋友小卢,不仅无缘无故变成了影子,或者说,仅剩了影子。他还将永远以影子的存在继续生存下去。这段往事是他亲口向我讲述的,下面我将与他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你们听。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六月九日,为了赴一场浪漫的约会,我逃掉了人生中仅有的一次毕业答辩,这当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延期一年毕业。不过因为这事,没少挨爸妈的骂,还好他们以为我是因为挂科才耽误了毕业。
那是与梵梵在一起三周年的日子,我觉得非常有必要纪念一下,这就需要一些有仪式感的东西。送一捧玫瑰?不,那样太俗气。吃一顿西餐?不,她正在减肥。去游乐场?还是不行,我恐高,不能陪她玩“坐过山车”一类的游戏。一场远行听着不错,可我只是个学生,没有太多的财力供两人消遣。
不久前我们一起闲逛时,她曾经留意过一款银饰,虽然她的眼神只在它身上停驻了几十秒,但我还是看出了她的欣喜。女孩子从不会主动说出她的渴求,但眼神会出卖自己。这是我谈过三段恋爱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天上午十点,梵梵准时到了事先约好的一家书店,就在我们学校对面的商场里,地点是我选的。为了营造出一些浪漫的文艺气息,我刻意避开了大众所热衷的星巴克、肯德基这样的地方。
梵梵与我不在一个学校,但她的学校同样离这家商场很近,如果可以用一种极富立体感的食物来作比的话,汉堡包最合适不过了。我与她的学校就像上下那两片小圆面包,而商场就是那两片面包中间的牛肉、生菜,与黄油。
她还是打扮的那么漂亮,一袭白色镂空长裙,一瀑乌黑亮丽及腰秀发,眉毛是精心画过的,口红自然也是必不可少,只是我永远辨不出她那口红的色号,只能一概统称为红色。梵梵曾告诉我,她最钟情的是姨妈红,而眼前这种到底是不是姨妈红,我认不出,尽管我曾送过她一套十只装的迪奥。
她来了。在穿过一丛丛书架之后,径直走到了我面前,这时我的手中正捧着一本古典散文,页面停留在《逍遥游》。她夺过我手里的书,静静合上。故意嗔怪道:“我今天这么漂亮,你竟然还有心看书?”
经由她这么一问,我心里顿时火烧火燎起来,相应的,脸也变得滚烫。我知道,那是一种叫“欲火”的东西,说的书面一点,就是来自生理的一种表现。
她牵过我的手,走出这片偌大的书海。能看出来,今天的这个日子她比之前打扮的还用心。我走在她的身后,感受着她的气味,是体香混合了化妆品的味道。她肩上的棕色挎包随着她的步子摆荡,我的心也随着她的步调荡了起来。
“我们换个地方讲吧。”小卢说到这里突然被我打断。要知道,他现在只是个影子,只有在有光照的地方才能看到他。随着太阳的移动,脚下那一片亮光逐渐转移,现在只剩下他影子的一部分。尽管看不到他也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流,但我还是希望我与之对话的不是一团空气,抑或是自言自语。
穿过密匝的树丛与街区,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边,我一屁股坐了下来。这里没有楼房与树木的遮挡,可以一直坐到太阳落山。身旁的草地上,他的影子也静止下来,看姿势,是与我并肩坐在一起。
“后来呢,你们的约会似乎才刚刚开始?”我很好奇小卢后来经历了什么。
我与梵梵从书店出去后,在商场里闲逛,如同热恋期一样,我们十指相扣,情意绵绵。她不时偷偷打量我一眼,我扭过头去,她却害羞地将脸瞥向一边。我觉得这一切都值了,尽管这短暂的一天是用延期一年毕业的代价换来的。
走到那家银饰店后,我给梵梵看那款情侣手镯,她拿在手里,露出满意的神色。只是碍于价格,她还是放下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钱,就连之前送她的那套口红也是我兼职一个月才换来的。
看她执意推脱,我放低了声音温柔安慰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何况这不仅仅是为你一个人买的,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也没佩戴过什么情侣配饰呢。”她沉默了片刻,兴许是答应了。我让店员将手镯包了起来,随即准备付款。店员却在原价的基础上多加了50元,声称是包装盒的费用。
梵梵有些火了,瞪着那个人问:一个小纸盒要50块?你怎么不去抢呢?
“我们的包装盒一直都是这个价,没有向你们多要,嫌贵别买呀,又不缺你一个客人。”她翻着白眼斜睥着梵梵。
这样来回吵了几句,我有些听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她无理的漫天开价,而是她对梵梵蛮横的态度。一气之下,我将他们店里的一款最贵重的翡翠饰品摔在了地上,梵梵也就势摔了一块玉饰,此时店里的几位员工一齐朝我们涌来,我拉起梵梵的胳膊就跑,他们在身后穷追不舍。
眼看要被追上了,我情急之下带着梵梵闯了红灯,两边疾驰的车辆因为我们的突然闯入纷纷急刹车,道路一时呈现瘫痪状态,尽管听到司机摇下车窗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也无暇回应,依旧是拉着梵梵向前跑去。
后面的几个人被我们甩的远了些,为了彻底躲避他们的视线,我与梵梵选择在小巷穿梭,就这样七拐八拐地进了好几个街巷。
似乎是成功逃脱了,但为了安全起见,我打算带梵梵去县城里躲两天,正好也算给彼此一些独处的时间。临近毕业,我们都被论文折磨的不轻,还好这个苦日子已经到头了,梵梵前几天已经参加了答辩,他们学校的动作永远比我们快。
城市通往县城的路我走过一回,现在已记不太清,为了不走窝囊路,只好求助于路上的行人。而梵梵建议我打车,因为她已经累得够呛。我站在路边挥着手,示意出租车司机停车,可几辆空车连续无视了我的诉求。梵梵以为我不中用,按下了我的胳膊,弯着腰亲自挥舞起手臂,却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艹,为什么妈的都不停。”我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你猜怎么着?”小卢突然问起我来,明显感到他的身子撞了下我肩膀。
我自然不明所以,便请他继续讲下去。
我与梵梵只好向过往的路人求助,结果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被我们吓跑了。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只能听到我与梵梵的声音,也看得见我们的影子,但就是看不见我们的人。梵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大哭了起来,我也一头雾水,蹲坐在地上发呆。
她哭累了,渐渐息了声,靠在我的肩膀上思索着什么。
我记起大二时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科幻书,书上说,男主人公曾突然坠入到二维空间,此后便与世人隔绝,只能以一个影子存活在世上,人们听得见他的声音,看得见他的影子,但发现不了他的身体,而他可以看见三维空间里的所有人。也许我与梵梵现在便进到了这二维空间里,可是,该怎么回到三维空间,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因为那本书我当时没看完,也不知道主人公最后有没有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得知这一消息的梵梵惊骇起来,我看见她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是的,这确实是一件恐怖的事,可能我们一辈子要以影子的存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本书的名字叫什么,我去帮你找到它。”我迫不及待想帮助小卢,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讲述。
“没用的,找不到。因为它并不存在。”小卢淡定回答。
“怎么回事?”我讶然看向他的影子。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我在图书馆看到的,那其实是我做的一个梦,我梦见有一个男人突然就只剩下了一个影子,所有人都看不见他,而这个现象是进入二维空间的结果。这是梦里的潜意识告诉我的。”小卢继续道:“谁知有一天我会和梵梵一起进入那个梦里所谓的二维空间呢。”
“那梵梵呢,她现在在哪里?”
“她没事了,早就回到了三维空间。”
“她是怎么回到三维空间的?是有什么方法吗?能不能让她帮帮你。”
“她也不知道怎么帮我,现在还在四处找方法。”
“之后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与梵梵顺着脚下的路往前走,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总会走到县城的。没走多久,我们遇到了熟人,他们两人正骑着自行车往县城去,我与梵梵叫住他们,尽管他们看不见我与梵梵,但却并不惊讶、害怕,而是自如地与我们交谈。问清楚路之后,他们骑车走远了,我与梵梵继续向前走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梵梵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路上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再穿过这个十字路口,往前走600米就到了县城。这时,我再次见到了梵梵,她骑着自行车迎面向我而来,可是她却未曾停下,我叫住她后,她只抛下一句话便走了。
“她说了什么?”我觉得像是在听一个无厘头的故事,想尽快知道结局。而小卢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听得我有些糟心。
“她跟我说,回到那个路口去等她,她会想办法让我回到三维空间。”
“这么说,她那个时候已经回到三维空间了?”
“对。”
“那她说的路口是哪个路口呢?”
“就是我们一开始拦出租车的那个路口。”
历经了几个小时的步行之后,我又得原路返回,这是很要命的一件事。但为了重回三维空间,我便对回到那个路口充满了期待。
一路上又渴又饿,只能以精神胜利法激励自己。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地上歇一小会儿,因为我不想让梵梵等太久。
再往前走了一截路,距离那个路口不到两千米了,我打开微信,想跟梵梵说一声“我快到了”。但却找不到与梵梵的历史聊天窗口,我记得从没删除过与她的对话,而且一向对她的聊天窗口是置顶的。
先不管这些,我只好从好友列表里查找,她依然不在置顶里,划拉半天之后,终于发现了梵梵的名字与头像,就在我发出“我快到了”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什么情况,我的微信头像竟是全黑的,像漫无边际的黑夜般,那一小块方形的头像竟深邃到这个地步,我明明记得,之前的头像是与梵梵的合影。而此时,梵梵的头像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我们的合影。
“好,我就在路口等着你呢,慢慢来,不着急。”梵梵回复了我。
“你看看我的头像怎么回事,怎么全黑了。”
“没有黑啊,还是我们的合照。”梵梵回道。
为了证明我所言属实,特意截了张图给梵梵发过去。也许是身在二维空间的缘故吧,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我果然看到了梵梵,但她看到的是我的影子。
“梵梵,你是怎么回到三维空间的?”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冲她喊。
“我也不知道。”
“当时你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去哪儿了呢?”
“我也不知道,等我再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在骑车了。”
“那你让我回到这里,是有办法让我恢复到三维空间了吗?”
“其实并没有,如果实在没办法让你恢复,那就接受它吧,并不耽误我们一起生活,反正无论怎样,我没想过与你分开。”
“可是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你能触摸到我,别人却只会怕我、躲我。”
“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我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又如何跟你一起生活,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像我这样的员工。”
“我可以挣钱养你。”
“不,我接受不了。”
“现在我与梵梵是分开的状态,是我提的分手,但她还是不死心,一直在寻找让我回到三维空间的办法。她觉得只有让我恢复,我们才能重新在一起。”小卢的影子突然低下了头,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
“为什么非要分手呢,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更难受。”
“也许时间久了她就放弃了,这样对她也好,毕竟我预感是永远也脱离不了影子的状态了。”
“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也不想,可是两年过去了,家里人也只能当我死了,他们为我办了葬礼,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怪胎。”
“以此来掩饰你作为影子还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吗?”
“没错,我理解他们,所以我才这么狠心对待梵梵。希望她有一个好归宿。”
“请记住,你的朋友,小卢,现在已经死了。如果你见到梵梵,再替我好好劝劝她。”这天的最后,他这样对我说。
之后他的影子便起身,向我道别。自此我再也没见过小卢,但总能听到一些离奇的传闻,哪个恶霸仗势欺人却无故变得鼻青脸肿,哪家土豪依仗财力羞辱他人,家中财物却一宿而空。
几年过去了,每到夏天,我总能看到成群的孩子在一起玩踩影子的游戏,这时总能联想到小卢,于是便走近他们身旁,为他们讲述有关小卢的故事。他们也总会出于好奇,向我打听小卢的现状。
只是那次谈话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有关小卢的消息。但我知道他没有死,也没有消失,他只是隐身在这个世界上,走自己该走的路,爱自己所爱的人。
不管小卢现在身在何处,这世间,总有一个影子活在我心里,活在梵梵心里,也活在孩子们的心里。
“咦?你的微信头像怎么全黑了?”
某一日清晨醒来,跟女友互道早安时,她突然这么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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