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笑，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有愁容满面的时候。记忆中，我的父亲总是笑着的。父亲喜欢讲新鲜事，讲自己的所见所闻。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经常出差的父亲成了闭塞的村庄里知晓外面世界的窗口。
闲暇之余，总是有人围在我家门口要父亲说一段。每每这个时候，父亲都是来者不拒，哪怕是个几岁的小孩子。这也成为母亲大为不满的地方。经常是父亲笑容满面表情生动的刚讲完一段经历，母亲就扯着嗓子喊还不去干活，好不容易放个假，就这么白话半天。人们闻声散去，父亲满脸讨好的笑着拿起工具消失在母亲的指责里。
父亲爱笑，记忆中无论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父亲都是一脸笑容，不紧不慢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没心没肺。
记得有一次，母亲有事出门了。父亲带着我们姊妹三个去种白菜。他把我们带到了离家15里之外的菜地里。父亲把我们放在地头玩，自己扛着锄头去种白菜。他边干活边不停的回头笑眯眯的看看我们，叮嘱着“别走远，别碰那个...”什么的。
很快，父亲走出去了好远。突然，几滴水快速地从天空中掉下来，下雨了。俗话说“地主家小姐的脾气，三伏天的雨，”这雨说来就来，空旷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奔跑着的大人，我们三个小孩一下子懵了，最小的弟弟哇一声哭起来。
“别哭，爸来了”，一声浑厚的男中音从背后传来，接着父亲一双大手把弟弟“嗖”一下抱起来，又拉过妹妹，对我大声喊着:“快到树下去”。我踉踉跄跄的跟着父亲跑过去。这时雨已经如瓢泼。父亲放下弟弟，转身冲到自行车那里，拽出一件黑雨衣。雨衣不大，我们三个勉勉强强挤在里头，而父亲只能完全暴露在茫茫的雨里。父亲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对弟弟说:“哭什么呀，下雨多好玩啊！”看到父亲笑，我们也叽叽嘎嘎的笑起来。
父亲看了一会儿，说“这不行，”然后又冲到自行车那里，翻出一把镰刀，开始飞快地割四周的蒿草。很快，一捆一捆的大蒿草被捆成一个一个柱子，我问父亲在干嘛，父亲笑呵呵的回答:“给你们搭碉堡”，接着父亲把一捆一捆的草竖在我们周围，又砍下几枝树枝，横在我们的头顶，然后又去割草，不停的盖在树枝上，边盖边问:“雨小点没有，还漏吗？”我们大声喊“这里有缝，那里草掉了”。父亲笑着喊“来了来了，我让你掉，我让你漏，哈哈”。
那个午后，雨疯狂地下，风不停地吹，父亲忙乱地遮挡，我们叽叽喳喳的笑着喊着...等到雨停，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我们姐弟仨只湿了裤腿和鞋，而父亲已经像在河里泡了一夜的落汤鸡，手指头和脚指头都白了，皱皱巴巴的像敲开的核桃。父亲的左手食指有一个大口子，没有流血了，皮肉白白的翻翘着。这个口子后来成了父亲手上永远也没有抹去的疤痕。
回到家里，母亲也刚刚赶回家，看着灰头土脸的爷儿四个，气儿不打一处来。她指着父亲的鼻子嚷嚷“让你在家看孩子，你跑去种什么白菜啊？”“那点活，用得着你去干吗”“还带着孩子们...”，“我们没湿...”，看母亲转向我，我急忙说。母亲恶狠狠的冲我吼了一句“你们是没湿...”父亲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的”。
到了晚上，我终于明白母亲吼我的意思了，父亲发烧了。盖了几床被子，还在喊冷。医生李阿姨来给父亲打了点滴，那场病绵延了好多天，手上的大口子总是流脓水，反复发烧，最终花掉了家里的22块钱以后，父亲才彻底好起来。而父亲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是36元。这还不包括那只被母亲抓了放放了又抓折腾几次才杀掉的老母鸡。以至于冬天的时候，每次吃白菜，母亲都没好气的说“金丝白菜，吃吧！”
日子在父亲的微笑和母亲的苛责里流淌。一转眼，我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在镇里上学的中学生。，可我却融不到新的团队中去。虽然我家离镇上只有20里路，但我们农村孩子和镇里的孩子眼界见识言谈举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比如，下课了我们农村孩子聚在一起，聊的是谁家买了拖拉机，谁放学要去帮家里买鸡饲料，谁星期天跟家长去地里干活了...而镇里的孩子聊的是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邮局有新的邮票到了（那时候集邮很流行），百货大楼有柔姿纱的裙子卖....
这让我有了深深的自卑感，本来，我父亲是我们村唯一吃皇粮的人，他是自来水公司下属水站的小领导。那份稳定的工资让很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街坊邻居们羡慕。而现在，我的新同学的父母不是警察就是医生，或者政府的工作人员，或者老师或者军官（我们镇有后勤部队），而他们，也毫不掩饰他们对我们农村孩子的蔑视，尽可能的张扬他们的优越感。我小心翼翼的躲着他们，尽量不给他们嘲笑我的素材。没想到，就是这份小心翼翼，让我的父亲在一个晴朗炎热的午后，留下了一个让我至今仍在内疚的笑脸...
那是初一的下学期，快要放暑假了。中午吃过了饭，几个镇里的女同学在一起聊她们的电子表，一个女生说:“看，现在的表多好看，去年那种手镯表，（所谓的手镯表，就是塑料手镯上镶一个电子表盘，镶表盘的地方会很粗）真是土死了，”另一个女生:“可不，我去年还差点买来着，幸亏没买，不然就成了土老帽了，哈哈哈...”。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她们说话，突然小静喊:“小敏，你爸来了，快去。”我一惊，他怎么来了，不是又出差了吗？赶紧跑出去，看到父亲满脸大汗的站在大太阳下，一脸的兴奋。看到我，他立刻大声说:“敏子，看爸给你送什么来了”，说着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盒子，方方正正的。“什么呀？”我很好奇。“快打开，打开你就知道了...”父亲一脸的期待，他在等我的欢呼声..然而，我打开的一瞬间，心凉了半截，手镯表，就是刚刚被那几个女生嫌弃的手镯表...我赶紧扣上盒子，焦急的说:“我不要，快收起来，”父亲大声说:“收起来干嘛，快带上”，说着来抓我的手，这时候，小静向我这边跑过来，我一急吼道:“戴什么呀，这么土...”，父亲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盒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见父亲不说话，我抬头看他，发现父亲笑了一半的脸，像瞬间被凝固了的琥珀，那半咧着的嘴，眯起的眼睛，堆起的皱纹，都停在那里，眼神里是疑惑？吃惊？迷茫？尴尬？失落？受伤？所有复杂的情感都揉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大大的没想到，那种瞬间心凉，瞬间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那种不相信的感觉，被父亲淋漓尽致的表述在了他笑了一半的脸上...父亲就这么愣怔住了，汗珠从父亲的皱纹里一点点的滑落，好半天，他才用颤抖的手抹了抹它们，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盒子，对我挥挥手，又重新换上我熟悉的笑容，转身走了...
好多年以后，我才从母亲絮絮叨叨的讲述里知道，当年父亲送我的，不是手镯表，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玉手镯，一只用去了父亲一个月工资的玉手镯。母亲说，你爸说你太敏感，不想让你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她们戴塑料的，他就要让你戴真的。母亲还说，你的手腕那么细，你爸跑了好几次省城，才买到合适的，你爸说你长大了戴不了就给你以后的孩子，只要是女孩，你妹上中学的时候，他也要给她买一只...
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而我，却亲手毁了他的梦想。那个手镯被我摔断了，妹妹的手镯也成了泡影。如今，父亲已经老了，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每天混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依然是那个话最多，声音最大，笑声最爽朗的人，母亲也一如既往的苛责，笑眯眯的指责着父亲。他们的一生，平淡里带着小坎坷，吵闹里透着大和谐。愿他们永远夕阳无限好，永远微笑与苛责并存。父亲母亲，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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