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个子较矮，身板偏窄，皮肤黝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潮汕人。他虽是初中学历，但处事干练周到，就连爷爷奶奶都对他百依百顺。
因家境贫穷，父亲近三十岁才结婚。婚后第二年，母亲便生下了我。我是长子嫡孙，是全家人的希望，因此，父亲对我的教育非常严厉。
记得当年学骑自行车，我用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假期结束后，我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自行车。但却在某一个傍晚，我不慎在家门前的路口连人带车摔倒在地。那一次，我的两个膝盖都擦破了一层皮，血水缓缓地渗出，疼得眼泪直流。
当时父亲碰巧走路经过，我摔跤的过程都被他看见。但他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讲，反而劈头盖脸训起我来。只见他噘着嘴巴，眼角冒出青筋，像一壶沸腾的水，随时都可能把我掀翻。稍作喘息，他背起双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父亲平素走路飞快，但那天他却故意放慢脚步，以便我能及时跟上。
回到家里，我仍未停止哭泣，父亲更加生气，训得更凶。母亲说了他几句，他才停止叫嚷，一个人跑去阳台抽闷烟。那时的我，真觉得他狠心。
记忆中，父亲对我的教育以严格著称，但也有温情的一面。
回想起我高中和大学报到当天，父亲的身影都伴随我左右。特别是高中入学，那是我人生中头一回离家在外。那一天，父亲为我打点好住宿的什物，陪我逛了学校，还走访了县城的亲戚。
夜幕降临，我陪着父亲等最后一趟回家的班车。那时正值夏末，暑气还未散去，父亲的额头渗出大颗汗珠，黝黑的脸上爬满疲惫，身上的衬衣也不知被汗水湿透几回。
车来了，父亲匆匆叮嘱我几句，转身便走。他走得很慢，连脚步也是轻轻的。被汗水浸过的衬衫，粘着他的脊背，晕出一滩不规则的轮廓。看着父亲一步步远去，他的身影也随即渐渐模糊，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落寞浮上心头。
蓦地，他转过身面向我，嘴巴一张一合地，想要嘱咐什么似的。尽管站台上人声和车声嘈杂，可我从父亲眼神里，读懂了他想说的话。他的再次转身，深藏着太多的不舍和牵挂……
虽然父亲对子女非常严厉，可对父母却十分孝顺。他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默默实践着中国传统的孝道。
爷爷奶奶有六个子女，自从最小的姑妈出嫁后，祖屋就剩下他们老两口。叔叔和姑妈们长年在外，照料老人家的重担就落到父亲的身上。
印象中，父亲每天下班后，无论时间多么晚，也要先去祖屋看望爷爷奶奶。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会叫母亲匀出一份，再给爷爷奶奶送去。遇到爷爷奶奶生病，不管路途有多远，父亲都能第一时间赶到，及时把他们送去就医。
记得有一次，奶奶的腿脚染上顽固的皮肤病，吃了好长时间的中药和西药，病情反复不见好转。为此，父亲四处打听其他医治的方法，奔走在附近的乡镇村庄。最后，父亲寻到一个草药偏方，自己依着方子配药、捣药，还要忍着异味帮奶奶上药和换药，俨然一个娴熟的大夫。
父亲总是默默地扛起所有的家庭重担，即使爷爷临终前，在病榻上度过的最后时光，也是由他一个人照料。
爷爷的遗体出殡那天，父亲走在送殡队伍的前头，静静地扶着棺木的前端，没有过多言语；我和叔叔扶着棺木后面的两侧，哭成泪人。途中，天下起了暴雨，送殡的队伍一路走走停停。记得有一段泥泞的道路特别难走，父亲既要撑伞又要蹚过路上的积水，还要顾及身边的棺木，瘦小的身子显得十分吃力。
像是履行一场庄重的仪式般，父亲带领着我们在雨中稳步前行。从今往后，他将肩负起家族传承和兴衰的历史使命，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伴随着父亲笃定的步伐，我们一路前行；透过雨幕，他的背影在我面前愈发显得高大和厚重。
爷爷去世之后，由于叔叔在外经商，照料奶奶的责任又一次落到父亲身上。为了方便照顾，父亲把奶奶接来一起生活。奶奶行走不便，父亲时不时搀扶着她外出散步。
记得一个冬日的午后，在沙发上小憩的奶奶，醒来后唤着父亲的乳名，说她的脚指甲又长长了。父亲闻声放下手中的活计，迅速搬来一张矮凳放在奶奶跟前；紧接着，他熟练地扶起奶奶的脚丫搭在凳面上，然后搬来另一张凳子坐下。他稍微弯下腰，蜷起左腿，再把右腿伸直。戴上老花镜，他一手扶着奶奶的小腿做固定，另一只手捏着指甲钳，小心翼翼地修剪着。
远远望去，父亲低着头、弓起背，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每一个脚指头。这时，阳光透过纱窗，照在全神贯注的父亲身上。我突然发现，他那灰白相间的头发里面，有几根银丝在风中摇曳，反射着温暖又耀眼的光芒。
这场景，使我联想起当年父亲也是这样弯着腰身，细致入微地帮年少的我剪脚指甲。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望向他结实的后背，一边聆听来自脚下的声声脆响，一边享受从指尖散开的脉脉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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