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进拘留所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老张放下手中正铲上混凝土的砖头,把手往腰间的围裙擦了擦,对旁边也在砌砖的说,老庆啊,我那狗崽子又惹事了,我得去看一看。
“好咧,你且忙去吧,有需要的跟大家说说。”
“会的会的。剩下的活我回来再补上嘞。”
“去吧去吧。”老庆在手上的水烟筒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大口烟,摇了摇头。
老张骑上那辆早就已经被淘汰的“嘉陵牌”摩托车,捏油门、放离合,后轮推着前轮就上路了。车尾箱绑着一大袋东西。
老张到拘留所时,给里面的工作人员派了一圈的烟,很快,大伟就在自己的对面了,隔着一道玻璃墙。
还没等老张开口,大伟抢先说,老张,对不起。
老张说,里面住得不习惯的。我给你带来了家里的生活用品,熬过这几天就可以出来了。
大伟说,老张,你不问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张说小孩子懂什么事,犯错很正常的,出来那天我接你。
大伟说,是刑事。
两人陷入了沉默,老张遂离开。
大伟自从落地以来,妈妈就改嫁了,一家三口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他管老爸叫老张,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别人叫他老张,他刚学说话的时候,开口就老张老张地叫,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老张自己也纳闷了,怎么这孩子一生下来管爸不叫爸而叫老张的?
老张老张的叫多了以后,老张居然习惯了儿子对自己的这个称呼,他们俩觉得,要是换了其他称呼挺莫名其妙的。
大伟六岁那年的夏天,家里适逢收割,他非要跟着老张去田里瞎忙活。老张拿他没辙,便带他去。老张躬着身子在一片金黄之间,用手中的镰刀不断地吞噬着禾苗,大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割禾苗,刚割了一小把,他就径直走到老张身边。
他叫了一声老张。
老张回过头,看到大伟满手鲜红的血正在哗啦啦地往外流,恐惧突然涌上心头,“你这满手血,怎么搞的啊!”
大伟指了指地上的镰刀。
老张大惊失色,扔下手中的东西,从田基上抓了一把草按住大伟伤口,然后背着他火速往诊所奔,一边还问大伟疼不疼,还流血吗?
大伟说还行,就是你晃得我有点头晕。
老张问真的不疼?
嗯。
其实也不是怎么疼,就是有点麻痹的感觉。疼的是处理完伤口后,一阵阵的痛,十指痛归心,扎心了。
大伟弄伤手指的那几天,老张直接用钱请人来帮忙收割,自己则在家里照顾着大伟。
削好水果送到大伟面前,大伟吃了一半,说,老张你也吃一半吧。
老张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玩具模型,说,前几天我专门托二叔在城里给你买的,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大伟单手接过来,眼睛都惊呆了,这可是变形金刚限量版,一个玩具顶好几担谷子。
“老张,其实你不……”
“哎,这是给你上次考一百分的礼物,怎么样,喜欢吧?”
那次考试前五?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二年级的一个期中考试,从幼儿园开始就成绩平平的他居然一不小心考了个一百分,老张知道后,这可不得了啊,我儿子居然拿了满分!以后可是个读书的人才啊!大手一挥,遂拿出了几百块买菜请亲戚来吃饭,把那张一百分的试卷当钞票一样供着。
晚饭时,老张一边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儿子有多棒,亲戚们只能一味地附和点头,大碗大碗地夹着菜。大伟心想着老张你不要把那么大的帽子给我扣啊!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其实那次考试班上很多人都考一百分。
请假了几天,当大伟手上包着厚厚的白纱布去到教室后,几个还挂着鼻涕的同学就过来笑他,说他的手是走路摔进泥坑弄的。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摔跤,真羞。
大伟一冲动,拿着剪纸的那种小刀就往身旁笑他的人手上割,割了几条血痕,整个教室都在嚎啕大哭。
老张又送米又送红包送水果,专门上门给人家父母道歉,说孩子小不懂事,小孩子随便玩玩的,希望不要太放在心上。
对方不饶人,老张就一直送钱。
把事情终于摆平后,老张找大伟谈了一次话。
晚饭过后,通常这个时间是两父子一起守着珠江卫视看连续剧,但是老张却把电视关了。两父子坐在木沙发上,老张开口说,他们没有弄伤你吧?
大伟摇摇头。
老张说那就好。然后又问:你用刀子割他们的时候,用多大力?
大伟说一点点,其实我也挺害怕的。
老张说割得好,你不弄他们他们就会弄你。那几个年纪轻轻地嘴就这么烂,该打!你还应该拿凳子拍他们,不然他们人多,你就被欺负了。想当年我……老张拖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拿起水烟抽了一口。
想当年?
想当年我年轻时,那黄家的泼妇把咱家田锄开了一个口,把水都引到她家的田去了。我这暴脾气,立马就上去揍她了。后来我们两家就一直成了死对头,经常喊打喊杀。
所以咱绝对不能被人欺负,特别是我的儿子。有人欺负你,你就抄东西打他。说话不是道理,拳头才是道理。
大伟似懂非懂地哦了。
每个孩子也多多少少会遇上叛逆期,有的是为了更好地成长,有的则付出惨重的代价。其实关键还得看家庭教育。把孩子始终当小孩子的家长,终究是没能给他一个健全的教育的。
我们谈了一万遍的教育方法,在绝大多数传统的父母面前,也是一纸空谈。
大伟开始抽第一口烟那时,13岁,刚上初中。正束发之年,把人生都尝了大半,当然,是苦的。青春的恶果一旦吞下了第一口,就容易一发不可收拾。这个年纪太脆弱了。
大伟进派出所了。
老张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大伟居然是因为偷东西而进的派出所。怎么可能?平时在家那么乖巧,还帮忙做家务,家里不富裕但也不缺钱,怎么会去偷东西?
赔了钱,把人领回了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摘了柚子叶,给他洗澡,说洗洗晦气。这年霉气缠身,被人带偏了。
还对大伟说,吸烟就吸烟吧,以后我给钱你买,反正也死不了,总不能或者难受吧?不过你少点和那几个黄毛混,老是会带坏你。这次他们是主谋对吧?
老张始终都不可能相信,大伟在外抽烟、打架、混社会。
他们拦住车,直接问过路费,不给就打;
他们给别人看场子,收保护费;
他们控制了一家红砖厂,然后转而通过手段垄断了整个县的红砖生意;
年纪轻轻的,他坏透了。
这些大部分老张都不知道。在他的眼里,大伟始终是个小孩子,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所做的一切不是理所当然就是涉世未深。
孩子,我把你一直当小孩子,原来我才是那个永远都还没长大的老孩子。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到了,一贯只吃五仁月饼的老张买了两盒水果味的月饼,然后小心翼翼地切开,分成四块,倒了两杯酒,点了两根烟。
老张一手夹着燃着的香烟,一手举起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杯酒缓缓倒在地上,白酒碰地,滋滋作响。
他脑袋忽然就回想着老庆常常自喃自语的那句话:
我陪你长大,然后我自己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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