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刑博览会

作者: 尺八_ | 来源:发表于2014-10-02 14:51 被阅读281次


    各位,早安。

    抱歉,我大概迟到了十几分钟……真的,给我指路的老先生记性不好,差点把我带到离这里好几条街的旧市场。对,就是那个处死了前红衣主教的刑台。

    请原谅我讲了这么多废话。我是来应征的,希望你们的博物馆还招学生当志愿者。说说我来的原因?我小学春游的时候来参观过,当时它还设在一个报废的医院里,不像现在漂亮的老建筑。当时门厅里都是福尔马林的气味,我百无聊赖,热得快要昏倒,但被当时的展览吓醒了……怎么说呢,对我而言,它是不可思议的童年回忆。

    抛掉这些不愉快的记忆,真正让我下决心来面试的原因是,我正研究帝国建立以来的刑法史,这里是搜索第一手材料的好地方——您明白,站在一个死刑犯的标本前和读史料完全不同,从他脸上可以读出死亡瞬间的神态,从囚衣外裸露的皮肤可以看出那时狱卒拷打的频次,有些东西记录是不会说的。

    薪酬?我不需要……

    我一周有四天能来。好的,十分感谢,明天见。

    在这灰扑扑的城市里,有个女人正煮着土豆。

    我经过自己公寓的窗下时,嗅出那是朱莉。我矮下身,躲过金属窗框上正凋落得时的铁锈,放轻脚步进门,绕到她身后,没想到被她恰到好处地闪开。

    我看到你了,她耀武扬威地举起不锈钢汤勺。我看见一个扭曲的自己,大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凝视着我。刑侦剧里受害人常常通过水壶和餐具看见杀人犯的影子,她补充道。

    我没理她,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我又失业了,朱莉。

    她嗯了一声,接着继续搅拌土豆。外面雨好大,让我想起好些年前一次驾车去东部度假的经历。沙发软垫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的慌,我起来去厨房看她。土豆块茎的碎块在咖喱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空气里味道焦糊成一团。你来我这儿怎么样?她问,还缺人。

    你们当然缺人,尸体陈列室嘛。我说。

    她愣了一下,怒气被我用的词撩拨了起来。不过她耐性很好,今天大概不打算吵架,可还是激烈地抿着嘴,看起来不但后悔给我煮了一锅不太成功的咖喱土豆,还后悔没一进门就把它们直接扣我头上:劈头盖脸;黄澄澄,泛着油光,许多无规则的碎块。直到我在餐桌上把它们全部吃完,她依然沉默不语。钟打十一点,外头雨更大,她窝进旧沙发里,裹着毯子一角懒洋洋地翻着门缝里塞进的糟粕杂志和召妓传单。毯子是她从住处带来的,一直留在我这儿,年深月久,早先的花纹磨得看不出样。很久以前,她说是父亲的朋友送的,十几岁的生日礼物,没它就睡不着。她鸽灰色的瞳仁像顺着窗缝滑下的模糊的水滴。我们一起去东部的那次,由于雨带南移,我们不得不整天呆在车里和旅馆里。所有的观光重镇,最后都变成了雨里的城市名。

    你今天要走还是要留?我问这个朱莉。她如梦初醒地看了我一眼,我怀疑她衣服下的躯体是透明的冻状物,淡无寡味,可是想到容易化掉变形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她说,留。接着把我拉近自己,从我的手指吻起,然后脸颊,然后直接跳到糟粕小说最爱描写的部分,像差生急着交卷收差一样,不过我习惯了;今晚大约还过得去。她表情有些冷漠,动作却仿佛对家人般亲近。

    她最开始是我的邻居。那时候我住公寓,不,其实是廉租房,在老城区一条深夜连垃圾桶都不甘寂寞的巷弄里头。我们就那样搭上,变成情人,没什么突兀的情节。直到现在也是。她可能有丈夫,某个卡车司机或者小公务员,我也不打算费心追问他下落如何。我搬家后,她时不时像田螺姑娘一样来我这儿,煮好东西。如果我晚回来,干脆连字条都不留就走。年龄不断增加,我已经体会不了等待和希望的心情;有她陪着自然不坏,没有也是一样。我母亲过世,父亲久不联络,没有子嗣孑然一身,工作找到又丢掉,可以算得上非陌生人的只有老去同一家店买肉肠的大学生。有天他向我,一个恰好排在他前面的陌生中年人抱怨,最迟到三百多年前,世上有趣的人就死光了。

    唔嗯。我回答。

    肉店老板撕下半张旧报纸,油光发亮的肉肠包好递来。我于是跟大学生告别。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后来也没再见过。有趣的人曾经存在吗?大概吧。这像朱莉心情好的时候会说的话;她一总唧唧歪歪,我都听不懂。出门坐十几站是市中心,她工作的地方就在那里,原本是个伯爵的邸宅,历史悠久,廿十年前被政府拨给处刑博物馆。我很早以前大概去过,阴森森的,不懂她怎么能忍受一天到晚在那儿工作。

    里面陈列的全是被处死的犯人,什么法子都有。

    “你第一次来?”管理员叫朱莉,她俯身看着我,“愿意来这里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在她的帮助下,我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以前来过这里,十几年前。当时的档案员还不是你。不过挺巧,她也叫朱莉……谢谢,不用扶了,我只是还没适应,真的。”她手指很细,制服的袖管空荡荡的。

    “我懂。”她善解人意的点着头。我的视线越过她下垂的肩膀,再次望向走廊。距开放还有一个小时,墙上隔五步亮着一盏灰绿色的应急灯,两排玻璃陈列柜整齐地让出一条参道来。并不是所有陈列柜都灌了福尔马林,但那气味还是格外逼人。时间古久,所有的玻璃,所有的福尔马林都有点发黄。视线焦糊成一团。

    “好点了吗?”她拍拍我的手背,指着距我最近的陈列柜,“我不想你第一天上班就被吓跑,可你早晚要习惯的。喏,那位就是法座。”

    离我们最近的死刑犯是个老人,身形颇为伟岸,须发如生,怒吼的表情纹丝不动地凝固在脸上,而脸正缓慢的,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枯干。据说议会为保存尸首批下的经费日渐减少,馆方的防腐措施也越来越怠慢,红衣主教被处刑的日期尚近(七八十年?),仍然相当完好,而一些较远的死刑犯已经开始默不作声地轻微败坏——这是后来朱莉告诉我的。我当时只惊讶于帝国最后一位主教的威严之态,片刻后视线下滑,才发现他身首分离。

    这样的例子很多。还好,浸在发黄的福尔马林里,即使被腰斩的勋爵,第一眼看去也不算太触目惊心。他们体贴地让他穿着长袍,衣服上的镶边垂下来,覆过去又垂下来,为死者勉强遮住那残缺。伤口边缘干巴巴的黑色血迹像墨水:我不禁亵渎地心想,他活像是被一支笔判了死刑。笔尖像犁翻开土地,深深,触感近乎羊皮纸的皮肤被拉扯撕碎。剩下的囚犯有被轮刑肢解的,有鞭笞后被铁链吊起来饿死的,有示众后被拖上绞刑架的,他们的衣衫和躯体揭露了惨烈程度,嘴张合的弧度证明饥渴深浅。至于焚刑……它似乎已经远离民众视野很久了。上一次被提起,还是在处死谋杀皇帝者的时候。当时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大讨论,所有人不管义愤填膺还是不明真相都参与其中。之后来了一场疫症,他们转而开始歌颂其中高尚的事迹,暗杀者的死亡再也无人提起;他们的记忆活像是被大街小巷焚烧病死者的火堆洗劫一空。

    第一名被焚刑的犯人蜷缩在陈列柜深处,我不太清楚罪名,大概是个面包小偷,遇上刑法如日中天,最严苛的世代。他通体焦黑,已经被人忘记。我在楼梯上听见偶尔到班的另几个员工低声讨论,要不要把这个难看的货色处理掉。话题最后以“即使难看也不关我俩的事”结束。

    总之,来这儿的第一天,我一时难以忍受,不得不去外头呼吸新鲜空气。中庭里不知年月的七叶树相当葱郁,乌鸫在枝杈上筑巢,满地是裂开创口的带刺蒴果。我在长凳上坐下时,发现朱莉也跟出来了。“你要辞职么?”她端详着我的脸色问,看不出是忧是喜。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我至少得呆到论文写完。”

    “够拼命的。”她评论道。

    外边天气晴朗,像木桶和小岛的云朵漂浮在空中。高墙外面,越过几条街就是旧市场,许多死刑犯就在那中央的台子上被施以惩罚。如今它改成了广场,我听不到喷泉的声音,只能远远望见灰色和白色翅膀的鸽子在曾经用来示众的纪念柱上方娇纵地扑腾。我把头埋进手臂里狼狈地深呼吸,觉得好了一些,这时听见她说话,声音仿佛雨停后顺着金属折页滑下来的积水,“为什么要把这些留下来?明明已经不会有这么残忍的刑罚了。”

    “对,据说过一两年,连逼苦役犯上劳动船的制度都要取消。这里大概也维持不了多久。搞不好我是最后一个志愿者呢,朱莉。”

    “我弄不懂……”她沉默良久,又说,“为什么忽然变了?不再折磨人,只是把他们关进牢房里,隔离,不再示众。你别误会,我知道这可能是好事,可我不懂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害怕。”

    那个试图袭击皇帝的暗杀者被安置在走廊中段。他所受的惩罚,是记载里酷刑的总和:先用铁钳撕裂肌肉,往伤口浇上硫磺,然后把四肢和头分别绑在六匹马上(不过为什么是六匹?我在核对记载的时候思考着)。据说绳索陈旧朽坏,中途断裂,他们不得不重来一次,拼命鞭笞那些马,最后成功让犯人像干草堆一样分崩离析。议会还讨论过要不要对尸体施以火刑,后来放弃了,因为担心臭味久久不散。当时有无数人围观,仍身居高位的红衣主教则负责安慰和教诲民众。在最开始,囚犯嘲笑了他——后来主教在同样的地方被斩首时,他们称这是诅咒的应验;其后囚犯本人也被无终的痛苦折磨着,在哭喊和冷汗直冒中身首异处。

    他死得特别狼狈,却没咒骂过任何人,朱莉严肃地说。我找不到反驳的材料,只好姑且信之。

    不过,至少依我现在看到的,他的躯干虽然已经分裂,却如同被无形丝线牵连着一般刚好漂浮在合适的位置上。档案照片上的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红头发,由于囚禁似乎快长过肩,发梢缭绕着挡住了部分脸,由于光线昏暗,我看不见他临终时痉挛的表情。谢天谢地。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出手指,仿佛要触碰,或者拉回什么——魔鬼滑落的披风?我不算诺斯替教徒,猜测只好到此为止。

    我试图把描述记到本子上,却浑身不自在。我上楼去找朱莉,但她不在。今天只有她当值,其余官老爷们一般离这里能远则远,我也知道外面人管这里叫什么:停尸房,太平间。偌大的博物馆里只有我一人,想想就觉得奇妙。我不愿再进走廊,翻着档案等她。卷宗多半很厚。酷刑无疑是一种仪式,暴力以此获得光荣;只是如今他们舍弃了肉体,转而羁束灵魂。被谋杀的皇帝没死,却成了专制时代最后的陈列品。之后改革渐行,议会占据上风,失势的皇帝沦为酒鬼,他从上帝的大酒杯里痛饮黑暗并喝空了一切,并于一个下雨的清晨死在花园屋檐下。曾经,参观处刑博物馆是帝国时代学生们必须的经历,后来再也没有人来了。它作为帝制时代的遗制苟延残喘,彻底式微,官方却奇迹般地始终睁一眼闭一眼……虽然从帝制末期到现在,前后不过几十年而已。

    以下这些我没告诉朱莉:我听教授说上头已经露出了要彻底销毁这些,然后把邸宅改成精神科医院的消息,才下定决心过来。

    可是为什么?人该如何面对或者想象一个同类的死亡?刀刃割断脉搏,肺叶被带血的泡沫壅塞,喘不过气来,失焦,失控,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了无生趣的心。浅尝辄止地想象它,故作惊怖或者蝇营狗苟的笑一笑就可以了吗?何必装成满腹经纶。蜡烛,你们去为被谋杀者点蜡烛吧,我宁可它们是真的并将这座良心败坏的城市烧毁。后代人不理解角斗士撕碎同僚那一刻愉快的痛感,正如一旦肉刑被废除,拥挤在机械森林里的后人渐渐就再也无法理解血涌上双颊时原始又尽情的冷酷,无法理解在混有犯人炭化骨殖的漆黑柴堆上暂时休憩的绵羊。据说那柴堆像焚书的余烬一样温暖。我们的毛不是黑色,我们都是绵羊。

    朱莉进来了。

    她大概逃班去了一趟菜市场,手上拎着土豆和调料,看起来有些疲惫。我很难想象日后结了婚,四点逃班回家,绑起卷发给丈夫炖菜的朱莉,她嵌在这个画面里格外不搭调,那身姿不断提醒你早该让她破框而出。我再一次深情地凝视着她,从硌人的沙发软垫上,从无数将早逝与苟且偷生隔开的雾雨中:她肤色很白,双颊始终泛红,鼻尖有雀斑。

    这个长着雀斑的朱莉微笑着对我说,我晚上打算试做印度咖喱,你来吗?

    我觉得自己被卷进了庞大的漩涡,方向不明。

    在朱莉来过夜之前,我先去那家百年老店买了肉肠,其间跟排在队后的一个中年人讲了几句话。他抱怨生活无趣,我草草回应了几句,便与之告别。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再遇见他:我们总是本能地与和自己相似的存在远离。

    这晚我喝醉了,冷漠难以为继,所有埋在心底的话都脱口而出。那次下雨的驾车旅行,让我差一点就把它们全都向朱莉倾吐。此刻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从未这么沉重过,它可耻的翻倍了,少年时研究刑法史的我,与此刻脑满肠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我拥挤地挨在躯壳之中。朱莉,我早逝的朱莉,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却继之以浑浑噩噩。我把一皮袋的话都倒了出来,就像倒出西风。对醉汉来说垃圾桶就像是没完没了的礁石,这风浪好久啊。议会争论了这么久,从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学生到现在早该被处死的中年逃犯,处刑博物馆终于要改成医院了,听说他们正在研究治疗麻风病的方法。我在那个博物馆里当过志愿者,害怕那些死刑犯,可是隐约中又觉得有什么在逼迫我留下来,深入这机制里,不管会不会被它绞成一团……还有,真的好巧,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个档案员和你一样,都叫朱莉。

    我记得她把我移到沙发边,让我枕在她膝盖上。她红润的手指草率地抚摸着我的脸,一边尽鼓励我说下去,一边梳理着我的头发。趁着酒劲,我觉得它们在掉落——仿佛在被年岁剪除。她说了什么我已经大致忘却,脑海里只有她最后俯下身,同情地看着我时所说的话:

    每一届档案员都叫朱莉。

    她鼻尖上没有雀斑。廉价装饰画上的大利拉也没有。

    然后穿土黄色制服的警察破门而入,把我拽了起来,拖进烂醉如泥的黑暗里。土豆咖喱是不是已经在炉子上煮了很久?朱莉?你到底是哪一个朱莉?是我小时候遇见的,还是我去做志愿者遇见的,还是从我的邻居变成情人的朱莉?雀斑在鼻尖上忽隐忽现。我试图靠怀念土豆咖喱的味道让自己冷静,脑海里却潜入了另外相似的东西。黄澄澄的。油光。福尔马林,漂浮其中的碎块,红色头发,那只手,被泡成浓郁白色与浮肿,指向我——那只手在被应急灯照亮的灰绿色墙壁上写下以阴影为形的预言。

    天平上的重量被吞食,肥硕的母牛被瘦弱的母牛吞食,饱满的麦粒被干瘪的,被肢解的土豆被我,被我纳入空虚的肺腑之中。

    他为你而死,为你们一切人而死;非毁犹如荆冠。可是为什么会有六匹马?为什么会有朽索?那多余的一匹用在哪里,史书已经失载,暗杀者分崩离析的死亡犹如后来革命时帝国所经受。而我,年轻时的我曾经搅进这一切。昔日我沉迷拆解与凿空,如今想来已完全隔膜。也许我就是那失缰的第六匹马。随着新国成立,过去的一些人事不断被清洗,我漫无目的地失业,再失业;毕竟陆沉下僚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记自己。我不否认自己做过恶行,此刻当凝视记忆里朱莉纤细的手指时,预言的声音犹如号角从审判深处回鸣。我膝盖向罪并匍匐在地,我双手未受洗,却朝墓碑祈祷。

    肉刑被废除之后,新的惩罚早就开始了,可你我一直没有察觉。

    为了庆祝我的论文获得当年最优,见习结束后,朱莉答应同我去东部旅行。雨刷在玻璃上来来回回,我们被堵在交通主道上快七个小时的时候,垃圾桶里的热狗包装袋开始发出油腻腻的气味。我现在还能闻到它,还记起朱莉的脸,还感到坐立不安。“我们来讲点什么吧,”朱莉建议,“以前没讲过的。”

    我讲了一个数乌鸦的疯子的故事;她笑个不停。

    “馆里那个暗杀者,是我父亲非常崇拜的朋友,”最后在百无聊赖的无数轮倒霉事和小秘密之后,朱莉忽然说,“我有条毯子,是小时候他送的生日礼物。很奇怪,花色特意做得很旧,很黯淡,好像从来没有过纹路一样。但他是个好人。”

    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刺客并不是真空合成的天降罪人;安于泥潭的普通人才是。她微微侧向我,鸽灰色的瞳仁像窗缝滑下的模糊的水滴,声音是雨停后顺金属折页淌下的积水。这个过程持续十几秒,多年来在回忆里我一直捶打它、延展它,咬牙切齿地分析每秒每帧,渴望自己曾经说过什么。一张多雨的游览地图,覆盖了我之后的记忆。

    后来朱莉一直留在博物馆里,直到共和国最终坍塌,被新的、仍然是灰扑扑的共和国取代。我听说她死于一场肺病,那个位置不久也换了人;同样叫朱莉。我早就该知道的,这是惯例,巨大机制中的螺丝钉不该拥有自身,何况可指代的名字。在弥漫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我回忆着朱莉扶住我的细弱手指,茫然地想着之后犹似我当年的刑罚史学生会怎么记录这件事:最后一个罪人以叛国罪被逮捕后,拖延了快二十年的处刑博物馆废除计划终于被执行,原址改为医院:当年人人惊怖的麻风病已不是要务,他们针对重度抑郁症患者,研发人道的安乐死,第一批临床试验者都是签了自愿书的死刑犯。记录有它不得不说的话。

    医生的脸凑得很近,我看到他拿出了一管针剂。

    我又回到了处刑博物馆森罗对列的两排陈列柜当中。药力催我缓缓伸出手,逐一清点存物,最后隔着玻璃与那位红发的年轻人指尖相触。这古老宅邸的走廊仿佛鲸鱼巨大的腔肠,而我游于其中,自己深陷重重铁镣,极度痛苦却无法与之剥离;一旦剥离也将带走自己。这感觉很微妙,仿佛被赋形,在被重新书写。以此为节点,我身边的一切流动都开始趋于缓慢,耳根末端的轰鸣开始逐渐低微,我仿佛也被安放进了新的陈列柜里,没有痛苦的嘶嚎,没有围观者,没有扭曲的神色,我的灵魂像映照在汤勺里的人像般被滑稽的拗折,而漆黑的铁幕不久便将在我眼前落下。受害人看见了杀人犯。

    第七,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2014 08 29 凌晨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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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动力是因为想起了《创造亚当》。。。(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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