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让她降落 天空如自由无尽头”
——《让她降落》
起.
也听过无脚鸟的故事，听多了只觉得腻烦。
电影都这么美的啊，暗了的色调，善于捕捉细微的镜头.器官，呼吸，衣裙。美的像在烟雾里熏开的辰砂色玫瑰。
只是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呢，那声线有点熟悉，西洋的古董音乐唱片机。
不，更加是像手磨的种在危地马拉某庄园的咖啡豆。磨，慢慢磨，细细的掉落粉末。
有人在说，又感觉是卡在喉咙里的诉求。
“降落吧，让她降落吧。”
那个人讲出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都散发着类似Caleche的古典香味。
我拨开窗子，是蒙蒙的灰云。
恋慕的事物都长了翅膀
1.飞行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某个亲戚的亲戚去世了。
而打电话的倾诉者最后对我说了一句
岁月静好。
我第一次知晓这个词可以用在这个语境里。
这样的心态真高贵。
但我暗暗感到可惜，低声安慰道“人死如灯灭，节哀。”
我以为会听到撕心的哭声，结果却不是这样。
电话发出嘟嘟声，而我脑袋突突的疼。
我看到床头久久未撤的老黄历，宜葬。
心也就安了下来。
看到飞过的一片带深烟色羽毛的鸟雀，它们飞的不整齐也不凌乱，总归还是有一个大致的排布。
候鸟，北雁南飞，觉得时间走得好快。
十七了，九月过了一半多了。
我度过的日期仿佛雕刻过，我走的一笔一划都仔仔细细。
我怕违背自然，受到惩罚。
再过十三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实际上，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飞行。
我是真的要飞行，必须飞行。我是一位永恒飞行员。
飞行，这是我的命格。
降落，这是一种奢侈。
不能停下来。我总对自己说。
像是行星有它的公转轨道，一圈一圈控制速度认真旋转。
和无脚鸟不同，不是一生只能落地一次那么凄惨。
是住在空中。
对，你抬头也看不见的云深之处。
有人问我，是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吗，
“是的。”
不是我们这样的怪物会隐形，是人类不愿意睁大它们自己的眼睛。
我低下头，看，努力的看，找到一个能够完美降落的地方。
一个月内，我有二十四小时可以降落。
所以每当这时候我会努力在高空盘旋，找到适合的地方，我想每一次降落都变成一个难忘的回忆。
这个郊外应该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地方了吧，因为摒弃了喧嚣，归属自然，无人打扰。
我收起了我宽大的翅膀，忘记说了我的翅膀和我的面容一样平凡。
我坐在郊外的草地上，青草刺着我的皮肤。
又痒又舒服，真是奇妙的万物接触啊。
风，我看到风了，抬头，还看见高空中我四处漂泊的家。
啊，我好喜欢那幅油画啊《吹泡泡的少年》。
也把那句话时时刻刻记在心上：“你来人间一趟。”
2.落地几小时
明明不是神仙，搞得每天降落和下凡一样。当我的双脚开始接触地面，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和踩在虚无缥缈的云朵上不也一样。
地面贴着脚底心，我来到人间。
太阳传给大地的温度再传递给我。我又感觉自己是充满血肉的，不是充气的人偶。
我躺在草坪上，一小片树荫下，双手抱着头，闭眼小憩。
意识在很强烈的涌动，好像脑海中已经完成一部小说作品。
听到脚步声，青草被压折的声响，我习惯性的皱皱眉头。
“翅膀？”一个陌生的声音。
瞳孔反射性的收缩。我坐了起来。
我凝视着这个男子，脑中已经产生了一种危机意识。
是一个面带愁容的中年男子，衣服是舒适的麻料，很像一个艺术家。他喷洒了香水，酒精味道很重。
发愁，也一定不是为生活发愁。
“你看得见？”我明明已经把翅膀收回去了，奇怪。
“嗯...我见过很多翅膀。”他也坐了下来，看着远方。
我后退。
“别，别惊讶，我没有恶意。”他作投降状，举起双手。
我只想快速离开这里，我喜欢一个人的安静。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不悦，接着他又说。“我见过一个人她的情况和你很像。”
“和我？”开什么玩笑。
“对呀，她以前也要一直一直飞行，像穿上红舞鞋要一直跳舞的女孩不能停下来。”
“你们是有故事吧。”我坏笑，一个聪明的飞行员不会被陆地上感情所束缚。“所以她最后离开你了。”
“有，也没有。”这个回答略显无奈。
“难不成是小说里书写的浪漫，不会吧，这么浪漫，你陪着她飞行，周游每个城市？”我猜想。
“不..不是。”他好像有些难以切齿似的，是一个有些软弱的男子。
“实话实说，我就是在找永恒飞行员。”眼里带着诚恳。
很不巧妙的转移话题，翅膀和飞行员这件事真的不太容易再聊下去。
他叼着青草根，看着慢慢坠落的太阳。
“你去过几个城市？”他问我。
“216个。”我记得很明确。
“还继续飞吗？”他歪头。
“当然。”
“你唱歌吗？”
“不唱。”
“画画呢？”
“喜欢，不画。”
“爱过人吗。”
“不曾。”
他轻声嘀咕道，那真的不是像。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事物。
我知晓，不是像，是背道而驰罢了。
他再也没有问题抛给我了，全世界只剩下干净透彻的风声了。
“我真的，很困了。”吐出这几句话，我闭上双眼。
“她为我做了一个很离谱的事情，”我听到了中年男子的叹息。
“我想把翅膀还给她。”像是一种万物失衡的感觉。
永恒飞行者，失去了翅膀。这是一个类似于鱼被水淹死的笑话吗。
我失望地冷哼。可笑，太愚蠢了。
更多的是不解。
青草还在戳着我的皮肤，我却不觉得痛痒。
好像这种尖锐很合理。
整个天空像燃烧起来，着样的火烧云像疯子画家不眠不休做的油画。
我也在融化在这像火漆一般的红之中。
照片里被遗忘的城市，丢掉的沾灰唱片，镶在墙上银色边框的关于着植物的画。
我拼在一起，真的好像。
是我生活的倒影。
此刻的斜阳也是个半吊子嘛。
少女褪了一半的衣裳
3.蝴蝶
那个中年男人有些恳求的对我说“你可以见见她吗。”
“让我劝她是吗？”我转过头去。
他点点头，脸上带着苦涩的笑。
“我不认识她，虽然是同样无法降落的境遇。我不太会说话，真的。”
“拜托了。”他低下了头。
“翅膀割了不会再长回来，也无法重新接上，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我无法带入你们的情感。”
“是啊，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不同。”他讲出这句话，让我顿时觉得他苍老到了八十岁。
“我来人间，从未涉入人类的感情世界。你找我本就不妥。”
“空白才更让人追忆不是吗。”
“你究竟要我作为一个坚持永恒飞行的宿命论者和她说些宿命呢。”
“你就帮我问问她为什么。”
“为了你啊，为什么。”
“不只是这样。”
“我相信你们都
太执拗。”
我背上包，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郊外附近的别墅区，普通的欧式建筑，华丽。
上了胡桃木楼梯，第二层楼，左手边第二间房，他让我独自进去。我见到了他的爱人。
推开门，只觉得，空气有些不流通，带紫色流苏的勾花窗帘应该是终日紧闭着，布满了点点灰尘。
我进入房门的时候，她还是闭着眼睛。
她住在一个巨大的密封玻璃罩里，身上插了无数管子，每个管子里流动着不同颜色的液体。她是在液体里漂浮、沉睡，像婴孩。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玻璃牢笼。
她也像一个漂浮在汪洋大海上被人丢弃的玻璃制品，易碎。
她瘦的后背的两块骨头特别突出，有两道很明显的疤痕，让我移不开眼。
白皙，像刚破茧而出的白蝶。
她像维纳斯石膏像，黄金比例，为美而生，但是有缺憾。
《神秘女人》是她。
或许不在玻璃罩里的她，曾经。
新鲜，生活。
可她现在就是个病人，残缺者。这一点我无法为她辩解。
静默，死气沉沉。
我总感觉那对割掉的翅膀，在某一处扇动，很缓很缓，发出的声音像被轻轻拨动的琴弦。
我看着她的胴体，果真空缺了什么。
我的双手贴在玻璃罩上时。
躺在里面的女人，头稍稍扭转，琉璃眼珠子转动，头发长到腰部。
可以这么形容吗，她像蝴蝶，像皓月，像白牡丹，美的很通透，很不俗。
“你好呀，同类。”
同类。
这个词无比贴切，又缺乏感情。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很久。”我微微一笑，以示礼貌。
“我好久没见到同类了。”她打了个哈欠。
“都是如此，本来我们就属于独居动物。况且每个人行程不一。”
“确实。”她拾起落在玻璃罩里的白色长衫。
“还是冒昧了，你的翅膀…”
“如你所见，无踪了。”她浅笑。
无踪，真是轻描淡写，并且推卸的干干净净。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是他找我来见你的吧，我是永恒飞行者，准确说，是你曾经的同类。我不愿参与，也不愿拒绝，既然你已经决定放弃飞行，义无反顾。你就好好接受现在的生活，并且努力安抚你的爱人吧，他看起来很忧虑。”
“这个是自然，我从未后悔过，或者说，断去双翼，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事实上，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想过。”
我颔首。
“人类容易奢求、依赖、后悔
世界不圆满、完美、善始善终，
如海啸吞噬大地。”
你劝也无果。
我猜她想这么说。
“那你呢，要一直呆在天空之城上吗？打算飞行一辈子？”她说。
我点头，默许。
“你又要在玻璃城堡里住多久？”我问她
“我快要出来了，这些奇怪的液体和药救了我。失去了翅膀，和人类无异。”她的语调很轻，像一片白色花瓣卷曲凋零。
“我是宿命论者。”
“宿命？你自己愿意葬身火海的。”
她笑道，略带一种嘲笑。
也是孩童一样，莹莹的笑。像糖罐一样，甜蜜的笑。
“真好，
愚蠢。”
是多少人一世都无法领悟的真谛啊。
这只像蝴蝶一样美丽，并且瘦弱、不健康的女子。
“我也犯过错，因为愚蠢。
我也不顾万人唾骂，追逐过一些东西。
我割掉过使我一辈子要飞行的翅膀，
就是为了降落。”
我还是有好奇心，“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了生活啊，爱而不得多痛苦。”
断翅之苦就不痛了吗。
精神和肉体，一辈子都在斗争。
“断翅能活多久。”
“活到我的爱人去世为止。”
很明显啊是为了爱情啊，明明知道多年之后会是一片废墟，也要精心搭建一座童话城堡。
“你真像一束风干的番红花。”
蝴蝶女子这么形容我。
4.封笔
我同那个女子告别，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她已悄然进入睡眠。只好一声叹息，轻轻吐出一句祝福。
我关上别墅的大门，手放在雕刻精美的手把上，差点把手把扭断。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我心中翻涌。
永恒飞行员，只怕有一天会灭绝了吧。我抬头看看天，布满了灰色的乌云，带着淅淅沥沥不听话的小雨。我呆在这个城市十七天，第一次发现彩虹。很饱满的彩虹。
中年男子靠在公园的长椅上，见我出来了，立马站起来，走上前来询问我。
我和那个中年男人说了她的为什么。
“为了生活，爱而不得多痛苦。”我复述。
他于是就问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回复吗。
“她还说了她会活到爱人死去那么久。”
他大哭，像孩童一样，无戒备。
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哭泣却不能让我动容。
“你知道吗，我…我也有翅膀,你可能无法相信，但我确实是一个长有透明翅膀的奇怪人类。我从未对她说起过，她也从未看见过。
我自私，贪婪，不懂取舍。
她作为一个永恒飞行员，为了我们的以后，痛苦的割下了自己的翅膀，她已经患病，变得残缺。
而我作为一个人类，却凭空多长了一副翅膀。这是多余。
你说这个世界总是颠倒秩序，多可笑啊。”
他用手埋住脸，以泪洗面，声音醇厚的像五十年前的白兰地酒。
“你知道吗，
她称我为神。
并非我真的是神，
是她需要一个信仰支撑。”
他无非是一个隐藏翅膀的普通人类。
她明明能百岁不止，却陪他活到八十。
美，总是带有欺骗性。
你真的以为那个女子是为了爱？
相爱的人是心贴心的，是捆在一个绳索上的蚂蚱，她会不知道男子的隐瞒？
她拖了那个男子下水
她无非是接着爱的名义夺回自由。
你真的以为那个男子是为了爱？
他无非是想填补愧疚。
让心灵解脱然后自由。
以爱为名，所以高尚。
因为不能在这座城市做过多的停留，从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对传奇的恋人。
顺便一提，那位说了岁月静好的人类朋友，她在未来的某个月中，也患病了，头发早已稀疏。
病重，虽不至死。
无常。
她大手一挥，皈依佛门。
只留下一句苏东坡的诗：“万人如海一身藏。”
患病友人，这是第二个故事。
她走后，我突然想通了什么，只觉得世界更加辽阔了，我得继续追寻。
写过百页书信，飞过世界万里，见过四季更迭，受过人情冷暖。
没有什么遗憾了吧，我对自己说。
我决定封笔。
专心致志的飞行。
FIN.
我与那个男子有什么不同？
又与那个断翅女子又何异？
倏忽间发现我的生活是别人的故事结局。
我是旁观者，却不带怜悯心。
相比之下我更敬佩那位患病的人类朋友。
我见过台北这个被雨水打碎的城市，我在加利福尼亚亲吻过阳光，
在北半球跳入旋涡，在南半球收藏星光。
但是我始终不唱歌，不作画，不提起别人的故事，缄默无言。
像一个埋藏在沙堆里密封的蓝色玻璃罐，但我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魔鬼心怀怨恨。
一直到我飞行很多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谁也不想当一个永恒的飞行员，哪怕是为了一片喧哗，一场闹剧爱情，一个不会再移动的家。谁都有一个值得他降落的理由。
而我为什么能够飞行那么多年啊，并且没有所谓的归属感，很明显我更爱自己。
我有打破自己美好幻境的自知，我也能时时刻刻做梦，并且从梦中苏醒。
不知是谁放放了一张上年纪的唱片。
“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
你没有陪我踏过万里，不配剧情延续故事。”
我要继续飞了。
我不是要一直保持频率煽动翅膀的蜂鸟。
你也不是飞过庄周万里长梦的蝴蝶。
自由，真的太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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