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

1.

大夫说，成哥哥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按道理，本该……

“老爷已经昏睡了三天，这眉头也锁了三天，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夫人，您可知道？”管家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我和大夫，有些迟疑的开了口。

我轻叹了一口气，谢过大夫，打点好后就让管家将他送出了府。

成哥哥的病已半年有余，大夫已无计可施，一月前就让我们着手准备后事，但成哥哥顽强的生命力连大夫都惊叹不止，这或许是老天不愿意从我身边收走他，想让他再多陪陪我吧。

可近日以来，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我走到卧榻旁，温柔仔细的用帕子帮他擦了擦脸，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但他永远是我心中那个饱读诗书喜穿白裳的翩翩少年。我为他掖好了被褥，站起身刚准备离开，“啪嗒”一声轻响，从他的枕头下掉出什么东西来，我俯身拾了起来。

这是一支造型简单、制造粗劣的簪钗，簪柄上还刻着一朵芙蓉花。

这支钗子，不是我的。

2.

我和成哥哥还未出生时，便被定了娃娃亲。两家是世交，我和他的姻缘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水到渠成，并且是众望所归的。我习武，他好文，一个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一个是学富五车惊才绝艳，大家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也这么觉得。

成哥哥大多数时候都在安安安静静的看书习字，而我就在不远处的院子里练武，若是累了，便停下来，坐在院中托着腮，看着他，一会儿就不觉得乏了。

作为武将之女，虽说不至于直接带兵打仗上疆场，但爹爹偶尔会带我去前线看看，我也时不时地帮助他们输送粮草，可每每出征，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娘亲总怪爹爹耽误了我和成哥哥相处的时间，但爹爹总是哈哈一笑，说，我戚家的孩子哪有不上战场的道理，再说了，两个娃娃从小便在一起，再过几年待成家那小子一及冠，我的九儿嫁过去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带她上疆场咯。娘亲听完总是轻叹一声，然后蹙着眉对着爹爹说“你啊你”，但总被爹爹一把揽进怀中，弄得娘亲涨红了脸。

我时常羡慕爹爹和娘亲的感情之好，也总期待着有一天成哥哥也会如这般对我。虽然成哥哥从未对我做过什么亲昵之举，也从未对我说过“我心悦你”之类的话，但是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娶我进门，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的。

3.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我借此跟爹爹撒娇，让我留在府中，爹爹应允了。我每天都抽空去找成哥哥，但一连几天都不见踪影。

成哥哥不在时常去的雨花亭，但我却在桌上发现了几张画，画中皆是微风拂柳、芙蓉生姿，还有一素衣女子立于桥上，虽然画的精细，可却看不清面容。

我看着画，心却砰砰直跳，因为戚府便有这么一座石桥。

我小心翼翼的收起画，脸蛋微微有些发红，难道成哥哥近日不在是为了准备些什么吗？想来，这日子也快到我的生辰了。

接下来的两日我都没有去找成哥哥，只是日日把画拿出来细细的端详。伺候我的小丫鬟看我像着了魔似的日日对着那画卷傻笑，都忍不住对我打趣道，“成家公子真是有心，还为小姐您做画儿呢！只是为何不将那样貌补全呢？”，我道，“这才是成哥哥厉害的地方呢，这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你一个小丫鬟懂什么。”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小姐您就知道帮着成公子”，她顿了顿，“不过这公子也太粗心了，小姐您向来都是一身红衣，何时穿过这种素色的衣服，根本不能显出小姐您的英气之美啊！”，我一愣，握着纸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回神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凉透了。

还有几日就到生辰了，我每日都在猜测着成哥哥会送我些什么，一把剑？亦或者一匹良驹？毕竟我日日习武，也不太爱摆弄些寻常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更不懂琴棋书画，戚家的孩子，都是要上战场杀敌的，哪有闲工夫像寻常女孩子家那样学习女红或者习做羹汤呢。

数着日子，终于是盼到了我生辰那天，成哥哥托人送了礼过来，我拆开一看，竟是一支翠蝶栖花的金步摇，我拿着这步摇，胸口闷闷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我在家呆了三日，终是忍不住，还是栖身去了成府，可他不在府里。我从他的小跟班那儿打听到，成哥哥总喜欢去城南的一个小村子，但具体去干什么，那小跟班儿却打死都不肯再开口了。

4.

夏季还未过完，塞外战况突变，爹爹带着哥哥们都领兵出战了，临走前嘱咐我随时待命，帮助部队护送粮草。

虽说塞外状况激烈，但城内繁荣朝气的生活景象却丝毫没有受到战事的任何影响。成哥哥还是会时不时地出门，我也从不过问他到底去干了什么亦或是去见了谁，只是对自己说，我和成哥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有婚约的人，迟早有一天，他会娶我进门的。

在爹爹走的前一日，我路过大堂偶然听到爹爹和成叔叔的对话，成叔叔跟爹爹说，“等你凯旋归来之时，就是我儿娶你九儿过门之日！你可要快些回来啊！”

自那日后，每日我都在心里暗暗的说，“爹爹，你快些回来吧！"

半月有余，爹爹传信命我增兵。

还未出城，就见远远地有人四处逃窜。下属说近日战乱，山贼土匪猖獗，时常去山下村落搜刮财物强夺女人小孩，但因战事急迫，官府也抽不出多余的人力来管这些地痞流氓，好在他们也就是些小打小闹，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等回头战事平息，再上山剿匪，并给些银两安抚民心。

不过，看我问其缘由，下属也多问了一句，“戚将军，我们现在是继续赶路，还是……？”

那吵嚷的方向正是城南方向，我一时未曾开口，下属见我有些犹豫，便开口道，“若是将军心有挂念，我可以领一小队人马去城南村落，其他兄弟依旧去增援，待我们平息动乱，快马加鞭即可连夜追上你们。”

我垂眸沉默了一会，眼里闪过一丝怨恨连我自己都没发现，再抬首，我开口道，“你也说了他们不曾闹过什么大乱子，你救得了这家救不了那家，况且现如今战况紧急，你又是爹爹手下的干将，万一出了什么叉子，那可怎么办？国家平则百姓安，战事为重，赶路吧！”

“是！属下考虑欠妥，全凭将军安排！”

调转马头，我带着增援快马加鞭的疾驰出城，一瞬间觉得耳畔响起了男人的嘶吼与女人的哭喊，但下一瞬间却又只剩下马蹄的回响与眼前滚滚的烟尘。

我总觉得我似乎在期待着些什么，可我又不知道，我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

5.

爹爹凯旋而归，成了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土匪也在不久后被一扫而光。人们都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祥和气氛中，没有人记得数月前城南村落的那一桩死伤无数的惨案。我听下人们说，成哥哥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府。

几天之后，成家果然上门提亲了。

临走前，我叫住成哥哥，“成哥哥，那日我出城……”

“近日好好准备着吧，马上你就要出嫁了。”

他冲我微微一笑，眉目清朗，让我有些移不开眼，但眼底却有一层浓的化不开的疏离与忧伤。

我出嫁的那天，排场很大，热闹的似乎全城的人都在为我们的联姻而祝福。我在大红盖头下，心砰砰直跳，心里一遍遍念着：

“成哥哥终于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了。”

婚后的日子，成哥哥对我一直相敬如宾。他依旧和从前一样，读书写字，偶尔落笔画几幅画儿，画中出现的最多的还是那一朵朵顾盼生姿的芙蓉花和一个没有容颜的素衣佳人。

6.

我握着那支古旧的簪钗，心中满满的全是哀伤。

“成哥哥，40多年了，你还在惦记着她……”

“我知道……当年我本可以派兵……我不该存着一丝侥幸……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簪钗上的芙蓉花刻的虽不精细，但却有种别样的风姿，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恍然间竞流下了泪来。

“这么多年了，陪伴你的都是我，你却不曾正眼看过我一次。你待我永远都是那么客气、那么疏离，我可是你的夫人啊！你明媒正娶来的成夫人啊！”

我握着发钗的手不住地颤抖，心中的痛楚却越来越深。

“凭什么她可以一直占据你的心，而我只是你生命里无足轻重的过客？她已经死了啊！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思吗？哪怕是逢场作戏，哪怕只有那么一次，我都希望你能抱着我对我说句‘我心悦你’啊……”

或许是我压抑的太久，亦或许是我哭得太悲伤，泪水模糊间，我感觉成哥哥似乎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了句，“九儿，对不起……”

刚过子时，成哥哥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长舒一口气，永远的睡着了。

我忽而想起，43年前的今天，正好是我领兵增援的那一天。

你连死都要和她死在同一日。

7.

成府挂起了黑纱，全府上下都拢上了一层浓浓地悲愁。大家都知道，老爷和夫人伉俪情深，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或许是接受不了老爷离世的事实，夫人当晚就在老爷卧榻旁自刎了。

下人们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卧榻旁有一支古旧的芙蓉钗，“想必是夫人与老爷的定情信物吧！”，于是就将这钗子伴着老爷和夫人长眠于尘土之中。

本是夏夜，可空气中却隐隐透出些秋凉，城中酒招旗飘飘，歌舞升平中，不知是哪家娘子幽幽地唱着歌，歌声哀怨凄凉，牵动人心。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