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七月天里一个橙红色的傍晚,暑气还未消散,凉夜尚未来临。我刚打完乒乓球,从后院走回家。
我有一块单面胶的直拍,用好几年了,边角都脱了胶。想起朋友崭新又厚实的球拍,我挺不高兴。路边,桑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我的额头一直流汗,把校服的衬衫都浸湿了。我烦躁地踢石子儿,它滴溜溜地滚动了好久,停在一双球鞋边上。
那是一个男生,比我高许多。他靠在楼道的墙边上,脚边靠着一个笨重的背包。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只看见烟头的红色火光一明一暗。
我是一个胆小而迂腐的人,对抽烟的男生没有好感,于是低着头闷声进入楼道。要是我脸皮再厚一点,兴许会走的快一点。但我不想让人看出我些许的害怕,所以假装从容,目不斜视,很镇定。
直到那男生跺脚“嘿”了一声,我被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在极度害怕的时候,我感觉身后有一道黑影在快速地逼近。我快速从怀里掏出钥匙的挂绳,连开门锁的手都颤抖。转身关门的瞬间,瞥见安静的楼道,什么也没有。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楼下的阿姨今晚买了螃蟹,因为他儿子回来了。
哦!我突然想起,今天站在楼下抽烟的男生,是阿迪。
二
阿迪是我楼下的邻居,比我年长几岁,平时玩不到一块去。我对他只有两个印象。
第一件事,他常常躲在楼道里吓唬我。我对他的吓唬也很买单,每次经过他家那层,必定跑的飞快,让他连跺脚都来不及。我的胆子大概就是在那时候被吓破的,导致我一直胆小。后来,即便他离家,那个楼道于我仍是一种恐惧。
第二件事说起来有几分戏剧。
我家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紫色的,花四百块钱买的,是家里珍贵的固定资产。有一阵子交管抽风,要每部自行车都上牌照,不上的就罚没。那时我的小凤凰还没来得及上牌,交管就大街小巷地设卡拦车。我和我姐姐为了保护小凤凰,带着它沿河边的竹林,抄各种小路硬是把它从学校带回家。换句话说,它这么一个金贵主子,伺候它咱也乐意。
不过有一天,小凤凰被偷了。那个年代自行车被偷很正常,不过事落自己头上就异常悲愤。而有部分悲愤也因为,自行车丢了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永别了。可以派出所报案,但没见过找回来的。
为了这事,我爸妈也没少走动,左邻右里地个个敲门问见着了没。是不是停放不规范被挪了位置?笑话,那时候谁管你放哪儿啊。整整调查了三天后,我们全家才从感性到理性上接受了丢车的现实。我爸妈的性格一向对物件听看得开,这么高规格的寻物行动,也就是好多年后我家的小狗丢了才有。
话说这和阿迪有什么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虽说丢车是不受重视的一般案件,但由于我爸妈的重视力度,它又变得不这么一般。恰好也因为我有个叔叔在公安局当民警。这不,爸妈一叮嘱,叔叔一狠心,四个月后捣毁了一个窝点,硬是把我家小凤凰找到了。
不过,最后结果有点喜忧参半。为什么呢?因为在我家得力叔叔的努力下,查出了一桩邻居坑邻居的案子。也就是,阿迪偷了我家小凤凰。
而且据说不只偷了我们一家。多案并罚,阿迪被关进了少年劳教所。
三
阿迪被关,于那时胆小又不自信的我,称得上大快人心。我以为他会被关一辈子,没想到在我忘记他之前出来了。
他长了个子,我也长大了,就是还胆小。
“我跟你说啊,”我妈一边吃饭一边叮嘱,“不许跟阿迪玩。”
我心里哈哈大笑,妈妈你开玩笑吧,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和阿迪玩?
后来有一天,我又遇见了阿迪。
事情是这样的,我不是有个买了新球拍的小伙伴吗?她为了炫耀她的新拍子,上人多的地方打球去了。大院里那张破球台,原本就我俩自娱自乐。像我这么吝于赞美的人,根本满足不了她的虚荣心。于是她撇下了我。我也是有骨气的,就一个人对着墙拍球,自己跟自己打。
也不知阿迪在想什么,竟然拿着球拍过来了。
时隔这么多年,我才看清他的样子。他和原来不太像了,脸被拉长,皮肤也被晒得黝黑。个子很高,随了他爸的基因。要不是他被剃得极端的寸头,我还认不出咧。除此之外,他还叼着烟,走路时八字腿,手臂一摆一摆的,不用化妆就足够本色演出小混混。
他扬一扬下巴说,“打球啊。”
我当然不想打,但就我那么怂的性格也说不出口,就想默默地开溜。不过人家快一步捡了我橙黄色的乒乓球。那球值五毛钱……我正就「要不要舍弃这价值五毛钱」做灵魂拷问时,他老大哥已经发球过来。我勉强一接,直接挡飞。
阿迪“啧”了一声,跑入花坛里捡球,顺便把烟头掐灭。他眯着眼睛说,“什么臭水平。”
我这么怂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就中了别人的激将法,我想的还是我的乒乓球。于是他又发了第二发,我挡回去了,被他反手杀了一道。二比零。
他得意地笑道,“我兄弟以前专门打球的,在市里拿过名次,他教我的。”
我这回不高兴了,敢情是来耀武扬威的?小时候把我吓唬的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染指我最爱的乒乓球。“我要回家了。”我说。
“生气了?”他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小气?以后没人要的。”
我气得脸通红,难道我不是最有资格生气的吗?不要忘了,你差点害我丢了小凤凰!我在心里一直骂一直骂。当然了,怂到我这种境界,也只能在心里骂。具体表现在行动上,我又一次拔腿跑了。
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迪。
后来断断续续从妈妈和邻居的聊天里知道阿迪的事情。他不想读书,想找工作嘛,有过前科什么也不会,找不到。三天两头不回家。阿迪妈妈说,他找不到正经朋友,还是回去和以前的朋友一起。也不知道以后怎样,随他了,她好累。
再后来,阿迪妈妈有一天回家,发现家里值钱的都被搬空了。是阿迪把东西都当了换钱。他吸毒了。
很快,我家从那个大院里搬走。爸妈有时候遇见以前的老邻居,聊起子女们的近况,但唯独没有听到过阿迪一家任何的只言片语。他们好像如邻居们所希望的那样,消失在对方的记忆中。
但我始终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忘记阿迪。也许因为他给我的童年留下过阴影,也许存在一丝想象。那天他来找我打球,也许并不是有意嘲弄我,只是单纯地想打球。而当我仓皇跑开时,他的脸上有没有表情?如果我不那么怂,和他打完那场球,会不会今后不再怕他?而阿迪,是否也能像普通邻居一样聊起「今天好热」「一起去吃冰淇淋」之类的话题?
我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阿迪之后,又过了几天,我又去了那张乒乓球桌旁。上面有一个橙黄色的乒乓球,好像放了很久,已经脱了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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