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豪門廉介孤僻女,性中自有大光明

作者: 只讀經典 | 来源:发表于2017-09-30 23:22 被阅读327次

    题记

    有种生活,就像围城

    有人想逃出去,有人想冲进来

    1

    香菱羡慕这园子不是一两日了,薛蟠才一出门,宝钗便将她带进了大观园。她在大观园里跟黛玉学诗写诗,一首“影自娟娟魄自寒”,深婉缠绵,园中姐妹们瞧了,齐声叫好。

    一学一习中,她完整了自己的生命样态。

    湘云不知有多不想离开园子。叔叔才将发外做官,正欲携眷上任。她就巴巴地催著贾母接了她来。跟姐妹一起抢命做诗,一块吃嚼腥膻,一起行令猜拳……

    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

    黛玉,当之无愧的诗魁。她的诗,灵动清逸,摇曳生姿。让众多少女望尘莫及。她在大观园中成长,收获爱情。

    那一句“你放心!”的诠释,惹落了多少红迷的泪,揉碎了多少红痴的心。

    ……

    有才的,纷纷在园子里或表现或完善自己。便连已嫁人的二姐姐——迎春,回娘家来,都还惦着要到她的紫菱洲住三两日。

    那便是往后死了也心甘了。

    惟有一个姑娘,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人時常與姐姐们一起,心跟她们在一块的时候,却少得可怜。甚至,游离于凡尘之外。

    她的诗里有着木鱼梵音。小小年纪便想着,哪一天剃了头,当姑子去。她要抛却那与肮脏伴生的繁华,以及半幅未完的大观园行乐画卷。

    2

    惜春是一个很孤独的姑娘。

    都到抄捡大观园了,曹公都还在说惜春年少,尚未识事。然而,就是这个尚未知事的四丫头,生生将只犯了小错的贴身丫头——入画,赶了出去。

    众人皆说,入画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在她打小伏侍你一场,好歹留下她吧。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她只以为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她還說道――

    非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74回)

    “孤独”一词在前80回中,只出现过两次。两次都给了惜春。除上文里的廉介孤独僻性,再一次,曹公用它来评价她的诗。

    那日,贾母见宫中元妃与众姐妹们并贾环贾兰等人,交换着猜灯谜好不有趣,便命他们姐妹暗自作了,粘在画屏上供大家猜。正赶贾政朝罢,见母亲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便也来缠着承欢取乐。

    只是贾政在场,众人都不自在起来。老太太見狀不妙,便打发他猜了先去,留下她娘儿们自在耍玩。

    众人出的谜,贾政一一猜中后心内沉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

    曹公炼字,精简明晰。他惯用一种逻辑,贯穿着自己的文字体系,描摹每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让人物个性发生关联。

    3

    周瑞送宫花那回,她一壁走着,一壁送着,只见迎春与探春在下棋,黛玉与宝玉一处打趣,凤姐与贾琏正在房中办事,独惜春与小尼姑智能儿在一处顽笑。她见周姐姐来送宫花,笑着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哪里呢?

    到底背负怎样的重負,才会让一个身处膏粱锦绣的垂髫女童,萌生出家念头?

    住进大观园一年后,探春见薛林二人诗才人品俱属一流,众姐妹也都会作诗,便提议在园中起了诗社——海棠社。其他姑娘嫂子都觉正中下怀,只迎春、惜春对作诗并不上心。

    迎春才疏,众人皆知。惜春的懒与人共,却不能与不具诗才等同。她不爱菱歌爱佛经,加入诗社担当监场誊录,只不过是虚应式的参与。

    元春從宮中送出灯谜来猜那回,没猜对的只有迎春与贾环。惜春诗才究竟如何?书中未表。曹公反倒给了她一项众人不及的天赋。

    刘姥姥逛大观园那回,她看到姑娘们的朝花夕拾地,很是喜欢。便与老太太说,我们乡下人每到过年,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贾母听了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

    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后来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到底不生动,得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

    既不会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的惜春,却不好驳回。

    三里半大的大观园,若将其展于数尺长卷,应该会是孙温工笔手绘大观园的模样吧——

    惜春:豪門廉介孤僻女,性中自有大光明

    ……宛在水中央的亭台楼阁,婉转绕芳甸的清澈溪流。夹岸遍植的含烟柳,喷火蒸霞的稻香村,倚山临水的芦雪庵……。更有眉目宛然、步履蹁跹、神色各异的美人……

    一个既不会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只不过用随手写字的笔,画上几笔写意的小姑娘,竟在宝玉的帮助下,开始了她悠长又漫长的作画生涯。

    她的姐姐们也不时地、都来看她作画,从未有人对她画绢上的景致,有所非议。

    那日,众人见香菱坐在水边沉吟诗句,已近成痴。都哂笑她。便拉她到暖香坞,去看惜春作画。

    那画上,十停已有三停,香菱见上有几个美人,便指着笑说,这个是我们姑娘,那个是林姑娘……

    写意画多半以画言志,重在用墨,多为一时一感的随兴抒发。

    工笔画则得先用细笔在绢本上勾勒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人物的轮廓。线条细密如蛛网,笔痕也更富于变化,可说是满纸线条飞舞。

    上色过程更是繁复。线为骨墨为肉。墨有多彩,又各分黑、白、浓、淡、干、湿六种效果。根据用水量多少,又分焦、浓、重、淡、清五种变化,个中精妙,绝非一年半载便能掌握和领会的。

    这与写意的作画手法,完全不同。

    《洛神赋》中美人,單从神态样貌看,那些飞升飘逸的群女仙与洛神,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异。

    顾恺之,少年天才,也曾师从卫协。卫协乃魏晋著名画家,南朝谢赫在其绘画理论著作《画品》中称赞卫协:古画之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

    惜春胸中,几时有过这些丘壑?却是无师自通!仅凭宝玉不时将画拿出去给画工指点,这个小姑娘竟一笔一画,将林黛玉與薛宝钗,栩栩如生亮相于画绢之上。

    怪道刘姥姥说,她怕不是神仙来投胎的。

    只是,这个神仙来投胎的少女,似乎从来没有无忧无虑过。

    她唯一一次大笑因刘姥姥而起。那一日,她笑得那样没心没肺,不能自持,甚至还离了座,去拉奶娘给她揉肠子。

    倏尔,这个让她暂时忘怀的老妪,又给她一个平生从未遇到的难题――畫大觀園――让她又重回尘霾。

    突如其来的任务,开启了她以往未见天日的秉赋,却不见她有同龄人般的欣喜如狂。

    更为讽刺的是,这个她心里仅有极乐土、清净地的图样子,竟然不在太太处,还在她的哥哥珍大爷那里。

    一时间,天堂与地狱有了交集。抹不去的肮脏,萦绕心头。打记事起,她一直用坚定的意识去抵抗着宁國府的声色犬马。如今,这块自留地,正在一点点被攻陷。她,是自己孤独疆场上惟一的斗士。

    这些抗拒,无人能懂。

    她不能说不,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既不是来自世事洞明之后的泰然自若,也不是对家族赋予她的、那些邪淫污秽的含痛隐忍与照单全收;而是选择以默默不语的方式,来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达抗议。

    4

    外面光天化日,心里却是灰色的。她恨恨地想着,一天天长大。

    家庭的荒唐与污秽,造就了她的冷僻与漠然。所以在从入画的包袱里,搜出她哥哥差人送进来的银钱,在当得知这些银钱还是賈珍赏的后,尽管来源合法,她的入画却已被那边给污染了,这让她的洁净岌岌可危。所以,她狠心地赶入画走。

    这其中的痛,又有几人懂?

    有人说她心恨。可又谁知,她的不忍?

    “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入画自小与她作伴,不是手足,胜似手足。赶入画,如同断臂,她又何曾真的舍得?

    尤氏来劝,她说我不光要舍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你们那边我都不去的,省得那些不堪的闲言碎语连我也给编派上。“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你们有事,也别累我。(74回)

    ――惜春的话,尤氏听来如针芒刺耳。她岂知这个十岁来的小丫头,走到今日之前,为了割断与原生家庭的关联,她心里有多辛苦。豌豆大点的姑娘竟从来不哭不闹,这其中得有多少惊惧与锐痛。

    尤氏,却只愿做个掩耳的盗铃者,欣欣然维护着那荒唐的自欺。她不知道,其实这针芒的朝向,正对着的是惜春自己。且这个一直很小的姑娘,早在被他们关注到之前,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水滴石穿。“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也并非一日练成,却是恰当之极。寥寥数语便将小惜春的深悲与孤独,刻画得入木三分。

    她何曾不想放松,只是稍一放纵,她会不会被她家庭的漩涡裹挟着,一起沉沦?

    “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不是柳湘莲的一面之词。那是打她记事起,就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旧闻。

    她生下来,便连猫儿狗儿都不如——这块阴郁的烙印,无端成了她的胎记。

    她憎恨父亲的不尽责,唾弃哥哥的淫秽,嫌厌嫂子的无能,痛心入画的背叛。那个生她养她的家族,她无力控诉。

    她只能在自己弱小的身躯之外,覆了一层坚硬冰冷的膜。用她自己的方式,与这个肮脏的世界隔绝。不愿成为其中一员。

    她,就是这样,藏在平和的外表底下,有一种坚持与强梁。未及喷发之前,并不是因为心有城府,而是时候未到。

    撵入画,只是一次适时的爆发。

    大观园渐次瓦解。她唯一还可寄托心魂的暖香坞,也随着大观园生活的结束,灰飞烟灭。

    她,又将何去何从?

    5

    判词,脂批和那首谜底为海灯的谶诗上说,惜春将来会缁衣乞食,异常艰辛。

    但似乎,这也是她的必經之路。

    《红楼梦》中的佛门,并非清净之地。水月庵、地藏庵,又怎会是她的栖身之所?浑老尼的势利钻营和插科打诨,可会动摇她追逐净土的信念?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第5回)

    <虚花悟>里,照见世相本质。春荣秋谢,短暂韶华。凡一切相,皆是虚妄。

    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若此时,她想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可会不禁点头,有会于心?

    会的。一定会。她是被佛眷顾的人。

    度人先自度。她相信性中自有大光明。自性觉即是佛。她在自修中悟道,证得无量佛果。

    ――青灯古刹,山寺萧瑟。大雄宝殿上一个年轻的女尼,恭恭敬敬朝佛像磕了三个头,转过身来。在她身后,丈八高的栴檀佛像巍然屹立。佛像左手下垂,结“施愿印”,表示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表示能除众生苦。

    殿外的古松上,覆着白霜,闪耀着被晨晞唤醒的万道金光。

    女尼走下墀阶,沐着甘露,迎着朝霞,越走越远,影子在她身后被拉得越来越长,渐愈消弭在杂沓松枝的阴影里。

    她身着缁衣履,肩搭福田袋。走街行乞,托钵化缘。一声佛号,一个脚印。木鱼嘚嘚,梵音袅袅。妙香佛国,宝树婆娑。

    又是新的一天。她法相尊严,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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