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永远不是绝对的。
——温尼科特
我终于坐上前往羊角村（Giethoorn）的火车。
那是一座有700多年历史的古村落，素有“荷兰威尼斯”的美誉。因为羊角古村没有道路，与威尼斯一样，都是以运河和船作为主要交通工具。18世纪时，有一群煤矿工人在当地挖煤，竟挖到大量“羊角”，鉴定后发现是生活在1170年左右的野山羊，这才得了这个名字。
现在，羊角村绝对是热门旅游胜地。它距离阿姆斯特丹100多公里，需要在中央火车站搭载火车前往。荷兰的交通有些复杂，火车、地铁、巴士、有轨电车……路程不同，搭载的工具也不同。网上说，可以买一张GVB卡前往。
可是，我起了个大早，在车站的自动售票机前研究了半天，还是搞不清楚怎样买到一张票。幸好有个路过的荷兰男士主动询问，帮我买了票又指了路，这才顺利坐上车。
也怪我懒，才会遇到麻烦。这次欧洲之旅，攻略做的并不精细。我没有像旅行社一样，精确安排好每一小时的行程，查好衣食住行的全部资讯。我只是懒懒几笔，列出了“梦想清单”，要去羊角村、风车村、梵高美术馆……
旅程有点儿随性，天马行空；还有点儿莫名，出人意料。这一天，我下了火车，转了趟巴士，然后沿着一排绿色阔木往羊角村走去。走到岔路口，看到几户人家，随便捡了条小路弯进去。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坐上船只，马上要出发了？
我刚刚不过是看到那户人家门口停着一艘船，随口问了主人一句。但接下去，我说英语，他说荷兰语，一阵鸡同鸭讲后，主人就带我坐上一条船。好吧，坐船就坐船。我本以为他会与我一起坐，替我掌握船桨，可没想到他比划了下划船的动作，扔下一张纸就走了。
什么啊，我根本不会划船，欲哭无泪。但都上了“贼船”了，就只能壮着胆子开了。哆嗦着握紧船桨，踩了脚下的开关，体会了下驾驶的方向感。这不开还好，一开就在运河直打转，一路撞到好几条船。我急的手心全是汗，连连点头说抱歉。
羊角村运河密集，河道交错。河面并不宽，也就能并行三两艘小船，很容易发生交通堵塞，尤其是遇到我这样的“优秀选手”时。在一路划错了几条河道，船头船尾打转了好几圈后，我终于在碰撞中开了窍，适应了前后左右的方向。
此刻，微风拂面，船只徐行。我驾一叶蓝色扁舟，穿过一座座小桥，惬意地欣赏沿途风景。
河岸边座落着一幢幢房子，都是芦苇编成的屋顶，像是安徒生的童话。房子周围，绣球花大团大团地生长，青色，黄色，白色，粉红……全部落入了水里。船只行进，水波晃荡，这些可爱的房子，浓郁的色彩，就随了波纹散开，合拢，散开，合拢，有趣极了。
羊角村
这如画风景，眼睛霸占当然不够。从兜里摸了手机出来，一手掌舵，一手拍照，简直手忙脚乱。真羡慕身边的船啊，都坐着成对情侣，三五朋友，或是一大家子。就连岸边的行人，也都是一起散步或骑自行车。估计，这羊角村只有我是孤家寡人吧。
可这些年，我似乎都是独自旅行。敦煌走沙漠，青岛看大海，深夜爬黄山。说不清楚，这种方式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如果我也像其它船上的那些人，与恋人、家人一起长途旅行，会不会也有不同的味道呢？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船开出半个小时。眼前不再是蜿蜒的河道，而是一片开阔的海域。我突然记起，我只租了一小时的船。现在还剩半小时，但糟糕的是，我忘记怎么返回原点。
往前是一片陌生海域，完全没有方向；尝试原路返回，逆流又太慢；从夹道回程，却走了逆方向，撞到了所有往前的船只。哎，我真的彻底成了一只“迷路羔羊”。
各种折腾中，1个小时过去了，还是回不去。我真的是害怕了，“这可怎么办，也没有人可以帮我，超出时间的租船费用肯定很贵，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没问船主人地址，记好方位呢……”
天荒地老的尝试中，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上船时主人好像扔下一张纸，当时没来得及细看。赶紧放下手中的桨，捡了起来，一看上面居然留下了地址。太好了，有地址，谷歌导航就派的上用场。虽然水路导航还是头一遭，但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真是好险！我坐在岸上的绣球花丛边，吃着冰激凌给自己压惊。
这一年多旅行，我有手机导航，以前还有方向感极好的Lily同行，所以只要跟随移动就好。依赖久了，也就忘记自己去判断地图方位、记忆沿途建筑这些最原始却最牢固的方法。也许刚刚上船时，我也对船主人心存依赖，以为有他来掌舵，也就把什么都忘了。
这种依赖性，让我想起了一个女朋友。三年前，她谈恋爱了，极其依赖那个男人。迷糊的她，有时会迷路。那时身旁的男人便会牵起她的手，宠溺地叫她“小傻瓜”。时间久了，她迷路的次数越来越多，方向感也越来越差，她习惯了这个男人替她“导航”。
可是有一天，这个男人离开了她。她哭着从商场追出来，不分左右的乱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又被东南西北搞成一团浆糊。那一刻，她蹲在路口，像一个婴儿失去母亲般嚎啕大哭。他走了，居然连她的“方向感”也一并带走了。
从她那里，我学会的是怎么可以这样依赖一个人，太令人心碎，太令人恐惧了。所以，在国内的这些年我一直不敢纵容自己，甚至不敢与恋人或家人一起长途旅行。我选择的是，自己背上行囊，独自闯荡世界，多么勇敢、多么独立。
可是，偶尔的间隙里，我还是会觉得落寞、孤单，想要陪伴。所以，我的攻略做的不太详尽，留下缺口这样可以有路人来帮我。我会忘了记忆路标，也存着别人帮我导航的依赖之心。我的行动和想法是多么不一致，害怕着依赖，又下意识地去依赖。
做一回羊角村的“迷路羔羊”，让我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深入觉察自己，先前之所以害怕依赖，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像那个女朋友一样，在依赖的人离开时，彻底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而这是一种“婴儿”的依赖，失去了母亲，便活不下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婴儿”。我的内心在不断成长，学习怎样辨认错乱的道路，学习怎样建立稳定的方向感。就算把我独自扔在羊角村的河道，也可以最终想到方法回到岸上。依赖，并没有那么可怕。
我们生活在人群之中，不像蝙蝠侠一样万能。我们都需要依赖别人的帮助，在自己忙着开船时帮忙拍照，或是在看不懂荷兰语时帮忙指路。就像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所说，独立永远不是绝对的，而是与环境相互依赖的。
这是一种健康的依赖，一种成年人的依赖。你的心里清楚知道，自己不依赖任何人就可以活下去，所以不害怕它。你的内心弹性而稳当，在需要依赖时，有能力让别人帮助自己；而得不到依赖时，也能自己辨别路标，找准方向。
想到这，我抹了抹嘴角的冰激凌，拿出包里的自拍杆，调准角度，给自己和桥梁来了张合影。经过拐角时，迎面走来一对情侣，我冲着女生微笑，“可以请你帮我拍张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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