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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号我坐火车回菏泽，检完票走进车厢。我拖着行李箱，手捏火车票，四处找着属于我的座位。我的座位在车厢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单独的一个座，周围空荡的像是大海里的孤岛，这是残疾人专用座。上面坐着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我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车票和座号标牌，没错就是这儿。我拍了拍她，告诉她这是我的位置，让她再看看自己的车票，是不是坐错位置了。她连忙一边向我说着不好意思，一边起身把座位让给我。
我坐在座位上，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就坐在我旁边的空地上，半躺在满是破洞的蛇皮手提袋上。那蛇皮袋几乎是每个出门打工的农民所必备的，又大又方便且很便宜。蓬乱的头发胡乱的梳在脑后，额头上耷拉着几根逃脱的散发，在她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晃来晃去。火车上的人太多，开着空调也不济事，她费劲又小心地拉开迷彩外套上的拉链，生怕被廉价洗衣粉所腐蚀过的拉链是最后一次被自己拉开。她看我在打量着她，她就转过头，我也转过头去，假装去看站台下的铁轨。看到她的样子，我联想起我的母亲，大概母亲坐火车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一阵酸楚瞬间就涌了上来，争夺我的眼眶，野蛮地占领着我的视野。
她躺了将近半个小时，把蛇皮袋往后面推了推，蜷缩起来。我问她要不要起来坐在我的座位上歇一会儿。她说，不用了，这本就是恁的位置，俺买的无座票，谢谢了。经过一段寒暄，我向她打听起来关于她的故事，估计她是看我并没有恶意，就和我聊起天来。
她是从青岛上的车，一路上都是站票，为了省点钱。她说有时候看见没人的座位也能坐着歇一会，以前都是这样坐火车，习惯了。她也是菏泽的，和我一个地方，下车的时候我们仨一起走，和她的丈夫。那男人也是皮肤黝黑，穿着迷彩劳保服，磨得严重的地方只剩几根线在连接着，再严重一点，干脆就成了露出内衣的洞。他很好，聊天的时候从他的灰色帆布包里扒出两个橙子，递给了女人和我。我不要，他就硬塞给我，我实在推脱不过就收下了。怎么样，甜吧？他问。嘴里的橙子还没嚼完，我囔着嘴说，甜嘞很，好吃。看我这个样子他便笑了起来，我也跟着他笑，爽朗的笑声充斥着整节车厢。
她和丈夫在青岛的某一盐场做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这次回去是因为他们的女儿马上就要专升本考试了，上次她女儿高考的时候他们工作太忙，没来得及赶回来，这次她不想再错过，执意要回来。丈夫拗不过她，又放心不下不识字的她，就一起请了几天假匆忙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他们是盐场的老员工了，零几年就在那儿了，到现在已然将近二十个年头。我盯着那亮黑的脸庞，想象着他们每天被燃烧的太阳炙烤着弯腰工作的样子。这么些年攒够了钱在城里买了新楼房，还没装修好，等过了国庆节就能搬进去住了。说到这里，她不经意扬起了嘴角，厚厚的嘴唇被嘴角牵动，脸上尽是幸福骄傲的神色。那神色也传递给了作为陌生人的我，温和的感觉让我慢慢放松下来，旅途的劳累感也由此下降了几分。
看着她那可爱的样子，我暗暗决定要把关于她的故事记录下来。
2
年轻的时候她的丈夫是大车司机，他出车的时候，她就给他压车。也是早起晚睡，没日没夜的工作。车是公司的，要求什么时候出发就得什么时候出发，一刻也耽误不得。
03年是他们最后一次出车，从沈阳到厦门。公司安排了满满一车的货物，刚好压在荷载这道红线上，沉重的半挂车把轮胎折磨的吱吱作响。他出车前对妻子说，这次的车不好开，我去找了配车的主管，他说领导下了死命令，他也没办法。她说，那没法儿，慢慢开吧，别着急，安全为主。他们把车开上了高速，各暗自祈祷着能够顺利的抵达目的地。开了一天的车，他说，进服务区休息一下吧，有点累了，睡一会儿明天一早再出发。她说，好，正好车上没水了，下去接点热水，吃顿饭再歇息。
天刚蒙蒙亮，她煮了点小米粥，简单的早饭过后，他们又继续了剩下的路途。下了高速路口，距离目的地没剩多少路了，他丝毫不敢懈怠，更加小心地驾驶着满载的货车。前面右拐500米就到交货地了。他告诉妻子。她说，终于到了，交完货歇一天吧，吃点好的去。她所说的吃点好的不过是找个拉面馆，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拉面，这是她和丈夫的惯例，每次出车结束都要让自己的胃见上一点油星儿。他来了精神，并不是拉面有多好吃的原因，现在吃上碗拉面已经是他们又一次安全地完成出车任务的必要象征了。
“砰”，车外猛地响了一声。他知道这是轮胎压到石子，石子被挤压、弹射出去的声音。他习惯性的看了看声音传来方向的侧后视镜，万没想到那一侧已经有人应声倒在了地上，鲜血喷洒了一地，连他的车厢上也被牵连。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踩下刹车。怎么了，前面也没人，乱踩啥刹车啊。妻子显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刹车晃到了，没好气的对他说。娟呢，出事了，压到的石子好像打到人了，快，快下车看看。他着急地对妻子说。慌忙地解下安全带下车去了。她看着丈夫着急的样子，也发觉事情不妙，拿起手机紧跟着他下车。货车在路上压到石子是见惯不惯的事情，她也没想到这倒霉的事情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好在石子没有击中要害，打到了那路人的胸膛右边，断了几根肋骨，肺也受到了损伤。车上有保险，并没有全赔，医保外的医药费还需要他们两口子出，老实本分的他们本就没多少积蓄，生活一下又回到了解放前。那一段时间她的丈夫也被吓坏了，加上老板不愿赔付他们垫上的医药费，令他愁的烟不离手，刚抽完一根紧接着又续上，几夜几夜睡不着觉，几近精神崩溃。这种需要时刻专注的司机生活肯定不适合他了。事情过后老板告诉他被解雇了，也问了其他招司机的人，谁也不愿意用出过事故的大车司机，更何况是差点出人命的大车司机。
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她的丈夫才慢慢恢复过来。生活总得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开始托人四处打听，自己也忙着找活儿，适合他们两口子的工作不好找。过年的时候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才从他们现在工作的盐场的同村工人口中得知，盐场要人，过完年就可以去上工。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干，就是将近二十年。
3
盐场的老板好，工人也很好，十年前她这么说，现在她也还这么说。盐场上的日子虽比不上开货车那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生活，但好在一个踏实、心安，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工资到时间就打到丈夫的银行卡上，劳累了一整月，每到发工资的那一刻，就会感到无比满足，那是她自己用汗水换来的，每一分每一毛都是。
每天上工她都是早早的就来到自己工作的区域，，她不识字就只能干些不用识字的工作，被分在了池道扒盐的工序上。她的丈夫则被分在了压碴的工序岗位。顶着高高的太阳，用背部迎接太阳、胸口容纳大地。干起活来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男工比不差分毫。和她一起的搭档这样说她。她告诉我盐场和她一起做工的工人都像她这么黑。我笑了笑说，这种肤色代表着健康。她说，那倒是，这么些年我也没怎么生过病，疫情的时候烧了一晚上就好了，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她也笑了起来，那样子让我看到了太阳女神的影子。时间过的真是太快了，眨眼间就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想起来刚到盐场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昨天一样。她看向窗外发出这样的感叹。从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她不仅是在感叹时间的流逝，更是在感叹自己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感叹自己与太阳的距离是那么的近。她扭过头，像看向自己的孩子那般祥和看向我。从车窗斜上方照射下来的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肩膀上，为她披上一条散发着充满母爱的丝巾。这一刻，我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她从我的座位上赶下来，是的，我后悔极了。
她或许看出了我的心思，又继续讲了起来。这次回家前俺去找领导请假，他问俺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时候回家，正是忙的时候，不是啥急事就不要回去了。俺告诉他，是俺闺妮儿要考试了，听她说这回考试不亚于高考的重要性，俺想着上次高考都没陪在她身边，这次说啥也得回去。老板见俺板着脸严肃、坚决的样子，就让俺俩请了三天的假，这才赶紧买了票往家赶，俺闺妮儿从小学习就好，哪回考试都是班里前几名。说到这里，她又骄傲了几分。高考没发挥好才考了个专科，俺闺妮儿高考的时候俺俩都没在，那时候正是盐场最忙的时候，好说歹说老板都不让请假，就是因为这样俺这次才说啥都要回家陪着闺妮儿考试。
看着她学着老板紧绷的样子，我越发觉得她可爱、随和。火车又停了下来。终于到站点了，我出去透口气儿。她的丈夫说。快去吧叔，一会火车该走了。我向他摆手道。这句话是完全多余的，火车在聊城站停的时候不长，乘客上车下车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分钟，每一站老烟民都要下车“透口气”，每次都恰好在关门时重新上车，时间把握的是真好，好像他们才是列车时刻表活闹钟似的。
4
“尊敬的旅客，您好，欢迎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是由青岛去往深圳方向的快***次列车，下一站即将到站菏泽站，请要下车的旅客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火车上的提示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故事。这意味着我和她的故事即将结束。
她知道自己的故事没时间讲完了，对我说，小刘，过年俺们放假的时候，请你来俺家吃饭咋样？我顿时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好啊，求之不得，和您聊得来了，还没尽兴呢就要到站了。她见我欣然答应，便笑了起来，引得她丈夫也呵呵的笑了起来。临近下车我和她聊了些家长里短，她告诉我，他们县城里的羊汤好喝的很。我告诉她，我们那里的集市上有一家水煎包很好，我就是吃着那摊子上的水煎包长大的，每次成集我都会买，一直到现在提起来都在流口水。我故作回味的样子，引得他俩笑声不断。他的丈夫说，等你来我们那里的时候，可不要忘记带点你吃着长大的水煎包给我们尝尝啊，水煎包配羊汤，那不就是美上加美了？说完又嘿嘿的笑了起来。那必须的啊，绝对是比牛肉拉面更加美味的食物。他的话音刚落，我便紧跟着他说。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不觉得扬起嘴角。
直到火车上要在菏泽站下车的旅客开始排队，我们才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我们仨都默不作声。她的丈夫帮我从行李架上搬下行李递给我。我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继续收拾着我的背包。我们一起下了火车，出了站台。简单的分别之后各自上了回乡镇的公交车。车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我竟然忘了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本就懊悔的我，此时又多了一份踌躇。也许我和他们的缘分就是如此，本就该匆匆一别。
她，一名二十年练就黝黑皮肤的盐场工人，大字不识一个，却有着坚韧且强大的内心。短短的旅途在我的生命里激不起丝毫浪花，反倒是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用她黝黑的肤色向我诉说她的故事。我该如何用这个世界上最华丽的词语形容她呢，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遇见她，我的内心才被牵动。或许是二十年后我作为成年人初次尝到烟火，与她共鸣。
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怀里紧抱满是污垢的背包，靠在车窗回想她的言语、神态、样貌。天渐渐黑了下来，在车顶的夜空中，独占一夜的月亮显得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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