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每天早上都会到阳台上看看,看一个月前母亲在世时,移植回来的韭菜长高了没有,其实长的不太好,一共就剪了一次叶子,拌面条也就够一个人的量;看看半个多月前自己种的香菜,只出了几个苗苗,还东倒西歪的站不直;再看看母亲过世后移植回来的四季豆枝,不知道为什么,叶子总是干枯不精神,土壤里浇着水、喷着叶子也没见长出新芽儿,只有三四朵小白花陆续开着,今天也开始枯萎凋谢。

母亲没有值钱的物件留给我们,她这一生平日的花销大多都是长姐和姐夫供给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和衣物都是她的 “讲究贴心女” 买的,她们尽可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母親享用,有品质又体面的穿戴让母亲看起来会显得比较健康富贵,只有我啥东西也没有给她买过。后来,听说值钱的饰品有的叫小偷偷走了,有的给了她儿媳妇儿,一副不错的老石头镜被他儿据為己有,只有一对金耳环母亲始终带着。
在母亲走后,我们把自己当初拿回去备用换洗的衣物,日常用品和自己的被子都一一带走了。我背走了我的琴,才想起来从来没有给母亲弹过一支小曲,没有让她坐下来静静地听过古琴的声音,哪怕是几个音符。在我往外拿东西准备放到车里时,一抬头,突然发现会有几双疑惑的眼睛在不同的方向看着我手里的塑料袋子,他们一定在想我究竟带走了什么。我突然才意识到,在传统的观念里,从母亲合上眼的那一分钟开始,这里的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这个家也不属于我们了,因为我们是早已泼出去的水,忽然倍感凄凉,一种曲未终,人已散的感觉扑面而来。
回想父亲在世时,每一次回去,最常听到的问候语就是,这女子,你回来了;你啥时候走呢?我也只是特别简单地 “ 哦 ” 一声,就算回答了,心里挺不高兴的,总觉得这样的问候不太舒服。随着他年岁的增大,他的听力越来越不好,我说话他听不见,也听不懂,我更没有耐性给他重复说,更重要的是觉得没有啥说的。
父亲特别爱算帐,每次见到我们都跟做工作报告一样。常常会告诉我们,他啥时候领的工资,工资又涨了多少,这几天花了多少钱,买了些啥东西,给了谁些啥,吃了几袋面粉等等。我都会跟没听见一样,因为在心里深处,那里始终是我出生和成长过的地方。他是我爸爸,那是我的家,偶尔回去一次,用不着考慮他花了多少钱,吃多少喝多少都是有理气常的,况且少小离家,心裡多少有些怨氣,所以从来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过。
父亲的个性比较孤僻又很爱说话,却不大会和人交流,常常是自说自话。记忆里最愉快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在院子里,他给我们笑着讲他工作当中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事,那好像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他最经典的动作就是说话老爱摸鼻子,常常自问自答的说话模式,我们只管听就是了。
我生性就不大随和,记得小时候有一天,一个人走出那个长长窄窄的巷子,巷外有一棵老树,树下有一个小桥头,大人没事的时候,都会坐着或蹲在那里说话,吃饭。记得有一个人问我,你 “大” 回来了没?我说我没有“大”。忘了他怎么问的,只记得我说,那是我爸。他们都笑了,我不明白他们笑啥,就生气地走了。
父亲每次回来都会躺在炕上听他的收音机,小小的,灰色的,我在他身上坐过,喜欢他手里的那个东西,好奇那些在收音机里说话的人,是怎么钻到那么小的匣子里的!他不在的时候,偷偷翻出来拿到小房里把门关上,拧开听,学人家说话,因为觉得人家说话特别好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萌生了长大要学普通话,要跟他们一样到城市去生活的想法,想做主持人的梦想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萌芽的。后来虽然没有做主持人,却早早被长姐接到了长安城,从此极少回家,渐漸和那个家的距离也越来越遠,与父母之間的感情也逐漸变淡。长姐他们养我长大,收音机则陪伴我走过了整个青春,三十多岁在工作中曾經多次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也算实现了普通人的主持梦。
没多大功夫,父亲找他的收音机来了,被发现之后,乖乖还回去,奇怪他居然没有骂我。再后来,假期回去,去他单位,和父亲住过几段日子,学着生炉子,给他洗衣服,打扫房间。到了饭点,拿上碗和他一起去食堂打饭。最喜欢食堂的馍,大大的,有麦香味,还有镇政府门口那家炒饸饹面特别好吃,盘子好大,3块钱一份,长大后再也没有尝过那种味道。
这一生我没有为父亲做过任何事情,青春期跟他吵过架,很重的气过他(多年以后我后悔过),给他送过几次饭,打扫过几次房间,洗过几件衣服。洗衣服的時候,父親会在一旁看着催着,不太愿意让人给他洗;好像给他买过一两件衣服,父親身材较高,穿着的确精神很多,他试完直说好。再回去听母親说,穿了没几次,嫌衣领高,他自己把领子给剪了,后来我再也不给他买了。
“脸色”是 世界上最难看的颜色,我却把它和更多的冷漠与无情丢给了父亲,直到他去世前几天,我明明有机会照顾他的,看他最后一眼的,但我还是把自己拒之门外。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离别,不知道那种痛有多深,我更想自私得留下为数不多的美好给自己。我如愿了,换来的是余生无声的忏悔。
安葬父亲那天,我只想请求他,请他把我一起带走,我想要陪着他,重新做一回他的孩子,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要粘着他,跟他好好说话,再也不分开。冷静下来想想,即使能够重来一回,我也不会变听话的,还是会跟他吵。
父亲走了,再次踏进那道门,猛然感觉到什么是一家之主,父亲就是这个家的主,是被我们忽视了很多年属于我们的 “天”。母亲虽在,却没有父亲在时给我们的安然自在感。母亲也需要人照顾,她会考虑很多很多细节,她会委屈求全,因為她要顾全大局,要维护整个家的和谐。所以父親走后,我們每次在回去之前,都得想着家里有啥,需要买啥东西,有时自己会拉着菜回来,尽量少给母亲增添心理负担,奇怪的是就连坐卧也都有那么一点点象客人。如今母亲也走了,人去,家无,人生的上半场从此划上了句号。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小家,继续对父母的怀念,努力经营我们的后半生。

我在母亲用了一辈子的物件当中,挑了一盆、一盘、一罐外,只有这几根韭菜和四季豆是记忆里最鲜活也是唯一代表生命力的东西,它们是带着情感延续生命的象征,也算是母亲能够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和慰藉。我想养好它们,每天都会打开窗户,用筷子往土里扎一扎,检测一下土壤的干湿度,适当浇些水,摘掉黄叶子,移过来搬过去,不知道怎么侍弄才好,只希望它们能好好地活下来,开开心心地长起来,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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