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埃及象形文字传奇
10. 天才与疯子的毁誉
赫拉波罗和瓦莱里亚诺认定埃及象形文字只是表意符号，而非记录语言的手段，那些牛头、小鸟和蛇形动物怎么可能代表声音？这是古代破译者坚持了千年的基本立场。其实，以图画方式存在的人类早期文字符号，有些是以形表意，有些是以形表音。商博良和托马斯·杨代表的象形文字现代破译者，都把表音的元素加入到破译的认知里。
阿塔纳修斯·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却是站在古代和现代之间、毁誉参半的象形文字破译人。
《纽约时报》记者约翰·格拉西(John Glassie)为基歇尔写过一本传记，书名叫《一个充满误解的人：变革时代的怪人生活》，被《科学美国人》评为 2012 年最佳科学书籍之一。格拉西写道：“基歇尔是 17 世纪传奇的牧师兼科学家，要么是伟大的天才，要么是个大疯子……或两者兼而有之。”
《一个充满误解的人：变革时代的怪人生活》，约翰·格拉西著
基歇尔1602年出生于德国伦山脚下一个名叫盖萨（Geisa）的小镇，在意大利罗马学院教了40多年书，并获得耶稣会牧师的教职。他生活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获取知识的旧方法，被他称之为“认识的艺术”，正在让位于科学方法和现代思想。他以无限的兴趣和疯狂的探索，试图适应和改造不断加速变化的世界。
基歇尔又是一位人称 “疯子”的神父。他在罗马耶稣会学院的卧室里安装了一个“传声筒”，通过它可以偷听楼下院子里的谈话。他花了数十年时间试图破译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文本，因为他相信它们包含从亚当时代传下来的神秘智慧。他研究了音乐和声学的各个方面，并试验了一种算法方法来创作歌曲。他是最早发表显微镜下所见微生物的作者之一。为了追求对地质问题的解答，他潜入意大利维苏威火山冒烟的火山口，在午夜徒步攀登到4200英尺的山顶，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的居所：“除了可怕的幻想和魔鬼的幻影之外，那里似乎什么都不缺”，似乎听到了“可怕的吼叫声和咆哮声”，还有“无法形容的恶臭”……
现已熄灭的维苏威火山，作者摄于意大利庞贝
基歇尔藐视并挑战权威或传统。在伽利略事件后，他居然成为哥白尼地心学说的耶稣会秘密追随者；他揭穿了科学巨匠牛顿痴迷的炼金术骗局；他以自己的思想影响了数学大师莱布尼茨关于二进制的思考；他与伟大的艺术家贝尔尼尼合作完成他最知名的两部作品……
他也曾就非常广泛的内容发表了海量的论文，范围涉及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地质学、天文学、生物学、医学、音乐、语言、文字学和历史学。他在人文和科学领域出版了大约 40部著作。他是一个真正博学的人，被称为“最后的博学家”，被授予“百门艺术大师”称号。然而，他的学术观点和文章却存在着大量的荒谬和错误。坦率地讲，他在很多事情上的论断都大错特错。以致一位美国历史学家这样写道：“基歇尔的作品在数量、体积和无用性方面在整个学术领域都没有被超越过”。
“最后的博学家”阿塔纳修斯·基歇尔
限于篇幅和内容局限，我们不可能为这位“17世纪的达芬奇”一生“璀璨”的生平事迹着更多的笔墨，只能聚焦于他是如何成为象形文字破译领域的承上启下者，以及成功与荒谬的象征。
1628年，基歇尔刚刚被授予神职。很可能就是此后不久，他第一次在赫尔瓦特市冯·霍恩堡陈列的《象形文字词典》中见到了埃及象形文字，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文字博物馆”，包含了当时能找到的与埃及文物有关的所有图释，象形文字研究从此进入基歇尔的视野。
那个时代很少有人去过埃及，基歇尔也不例外。所以他转而依赖欧洲已有的材料进行探究，被带到罗马的埃及方尖碑尤其受到他的青睐。这些古代符号越来越激发起他的兴趣，在他漫长而丰富的职业生涯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些神秘的文字。他把象形文字称为“欧洲迄今未知的这种语言文字，其中有与字母一样多的图片，与声音一样多的谜语，简而言之，有与山脉一样多的迷宫需要攀登”。
1631年，因为躲避战乱，基歇尔来到法国风景如画的阿维尼翁，在教宗大学去继续教书。在阿维尼翁教宗城堡，尼古拉斯·德·佩雷斯克 ( Nicolas de Peiresc )向他展示了几本科普特手稿。他从此开始学习和研究这种语言。意大利旅行家彼得罗·德拉·瓦勒（Pietro Della Valle，即我们在《楔形文字传奇》里介绍过的那位老朋友），从埃及为基歇尔带来阿拉伯语-科普特词典——包括科普特东正教堂所用的波海利方言两份单词表。从德拉·瓦勒1614年的旅行图上可以看到，这位楔形文字的研究先驱不仅到过美索不达米亚，而且游历到了埃及。他在17世纪30-40年代对科普特语进行过具有开拓性的翻译和语法研究。
法国阿维尼翁教宗城堡，作者摄于法国阿维尼翁
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埃及经历了一场文化变革。在受到希腊统治后，埃及语单词采用希腊字母注释以帮助发音，逐渐演变为科普特语（Coptic）。公元100年后在埃及广泛使用，以希腊字母构成的科普特字母书写。当阿拉伯人征服埃及，科普特语逐渐被阿拉伯语取代，在12世纪开始消亡，此后主要作为科普特教会的礼仪语言幸存下来。
公元10世纪的科普特字母铭文石碑，卢浮宫馆藏
通过研究，基歇尔率先猜测出，科普特语不是一种孤立的语言，而是古埃及语言残存的遗迹，采用象形文字作书面记录。他于1636年发表了第一本语法书《科普特人与埃及人先驱》（Prodromus coptus sive aegyptiacus）。这本书是基歇尔首次涉足埃及学领域的著作。他把在罗马获得的科普特语法的阿拉伯文手稿，翻译成拉丁文，并且作为这本书中一个章节。但是，对于科普特语的文本，他实际上并没有翻译出来，只是将它们并排放置在一起。
《科普特人与埃及人先驱》封面，基歇尔著
1643年，再接再厉的基歇尔，利用德拉·瓦勒带来的科普特词典，整合汇编成《复原埃及语》（Lingua Aegyptiaca Restituta）一书。这本书将科普特语、拉丁语和阿拉伯语三语对照，成就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
意大利旅行家德拉·瓦勒，楔形文字和科普特语的研究先驱
与早期破译者不同，基歇尔确实意识到象形文字可以在语音上发挥作用，尽管他认为这种功能是一种很晚的发展。他还识别出一个代表“水”的象形文字，可以与科普特语中代表“水”的单词mu和m具有相同的发音。他成为第一个正确识别象形文字语音的欧洲人。按后代学者约瑟夫·麦克唐纳的说法：“正是因为基歇尔的工作，科学家们才知道在解释罗塞塔石碑时要寻找什么”（暗指象形文字的语音功能），虽然基歇尔自己不可能寻找到。基歇尔因此也被认为是真正的“埃及学创始人”。
然而，基歇尔后来对象形文字的研究进展就不太妙。
基歇尔虽然认识到科普特语是古埃及语言的继承，但他没有找到象形文字与科普特字母之间存在的联系，只好回到“以形表意”的老路上去。没有到过埃及的基歇尔，研究象形文字的主要依据是本博板（Bembine Tablet），一块在1527 年被红衣主教本博收购而得名的雕板，用用青铜和纯银混合铸造，其上雕刻了各种埃及神像，位于中心的是女神伊希斯。本博板描绘的场景虽然是埃及，但并没有显现埃及的古老仪式。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该雕板出自于罗马而非埃及，可能是欧洲某地伊希斯教派的装饰品。那位完全不懂象形文字的雕刻艺术家，似乎使用了一段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字。这件文物必然误导基歇尔对象形文字的释读。
伊西斯女神的本博板（Bembine Tablet of Isis）
根据本博板上“象形文字”的启示，基歇尔试图把古埃及文化特别是象形文字纳入基督教话语体系。1650年，他第一次出版了有关象形文字的著作《庞菲利方尖碑》( Obeliscus Pamphilius ) 。
阿达那修斯•基歇尔的《庞菲利方尖碑》
1652年至1654年，《埃及俄狄浦斯》(Oedipus Aegyptiacus )等三卷书也相继出版，第三卷专门讨论了他翻译埃及象形文字的尝试。《埃及俄狄浦斯》书名意在宣称，正如俄狄浦斯解答了斯芬克斯给出的谜语那样，基歇尔破解了象形文字的秘密。
基歇尔《埃及俄狄浦斯》卷首，狮身人面像承认基歇尔已解开了她的谜语。
在这些书中，基歇尔公开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象形文字是纯粹的符号文字。他不仅低估了象形文字的复杂性，也彻底偏离了破译的正确轨道，竟然又返回到千年之前赫拉波罗的《象形文字》体系。基歇尔不厌其烦地强调，古埃及语是亚当和夏娃所说的语言，象形文字是神秘符号。“不能用文字来翻译，只能用符号、文字和数字来表达”。这导致他把只有几个象形文字的短文本，想当然地变成了有深奥思想的长句，如把若干象形符号翻译（猜测）为：“提丰的背叛在伊西斯的宝座上结束”；“大自然的水分由阿努比斯警惕守护着”等等。
埃及古物学家巴奇（EA Wallis Budge）爵士批评说：“许多作家假装找到了象形文字的钥匙，还有更多的作家以一种当今难以理解的无耻厚颜自称，可以将文本的内容翻译成现代语言。在这些伪装者中，最重要的人必须提到基歇尔。他在 17 世纪宣称他已经找到了象形文字铭文的钥匙。他在《埃及伊狄浦斯》中的翻译完全是胡说八道，但由于是用博学的语言翻译的，当时许多人都相信他是正确的。”
尽管如此，基歇尔后期的象形文字研究仍然有两项重要的进展。
其一是中国文化与中国汉字研究。在《科普特人与埃及人先驱》书里，他提出了古代“埃及或科普特人来到过印度、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的论点。他对现存于西安碑林的大秦景教碑特别感兴趣，大秦景教碑是建于公元781年的唐朝中国石碑，记录了基督教在中国古代传播150 年的历史。该碑原物现存西安碑林内，陈列在博物馆的2号房间，进门后左边的第一块石碑。
基歇尔记录的大秦景教碑和作者摄影的西安碑林
基歇尔本人从未来过中国，仅通过整理基督传教士的报告，于1667年出版了《中国图说》（China Illustrata）著作，这是当时欧洲对于中国知识的百科全书。基歇尔试图解释汉字的起源。他认为中国人是诺亚之子“含”的后代（另一儿子“闪”是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先祖），汉字是传到亚洲后转变了的埃及圣书体。在大洪水后，诺亚之子含乘坐方舟来到波斯，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殖民地，含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其国土一直延展到印度和蒙古。其邻国中国则是含最后殖民的国家，第一位中国皇帝伏羲从含那里接受了圣书体并将它发展为汉字。这种说法反映了欧洲对中国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态度。
基歇尔试图解释汉字的起源，《中国图说》
其二是配合意大利著名的雕刻家和建筑家贝尔尼尼（Lorenzo Bernini）建造世界最著名的四河喷泉，修复其中心的象形文字方尖碑。四河喷泉是贝尔尼尼为罗马腓力教皇的宫殿设计的喷水池，位于罗马纳沃纳广场。"四河"指人类征服的四条大河：多瑙河、恒河、尼罗河和普拉达河，贝尔尼尼用四个大理石人体雕像象征四条河流，中间是假山和一个埃及方尖碑，寓意天主教在全世界的胜利。
基歇尔回忆说：“为了他自己名字的不朽，教皇听说我精通埃及字母表和象形文字，便把我召唤到罗马”。教皇对他讲：“我们决定将一座埃及方尖碑竖立在四河喷泉中心，目前它被扔到地上，碎成了五块，字迹也不清晰，希望你把它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状态，用象形文字的解释重新复活它的生命。”
听到有批评者窃窃私语：“让我们看看他是否能够读懂象形文字，或者说，他是否真的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些残缺的文字。”似乎要向怀疑者证明他具有处理“象形文字的知识和经验”，基歇尔很快就围绕这个主题写了多达 500 页的设计书。
贝尔尼尼四河喷泉与基歇尔方尖碑，作者摄于罗马纳沃纳广场
喷水池完工后的效果，基歇尔修补的象形文字铭文与贝尔尼尼的四河喷泉珠联璧合。人们看到巨大的方尖碑竖立在被挖空和分割的岩石上，似乎立于虚空之上，让人惊叹不已。基歇尔对方尖碑的象形文字的解释，揭示了古埃及人所说的光芒四射的“太阳神”，以及下层的物体被太阳神的能量所吸引，结出丰富的果实。最重要的，基歇尔在方尖碑最顶端放上了代表教皇的鸽子雕塑。教皇自然投桃报李，资助基歇尔牧师出版了精美的《埃及俄狄浦斯》第一卷著作。
教皇可能并不清楚，基歇尔对方尖碑象形文字翻译，“没有一处与原文相符”。
埃及学给基歇尔记录的标准《传记》写道：“也许不公平，基歇尔已经成为埃及象形文字破译故事中所有荒谬和荒诞的象征，虽然他的一些观点长期以来一直声名狼藉，但他的部分作品对后来的学者很有价值，基歇尔帮助开创了埃及学，使其成为了一个严肃的研究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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