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不久,周违就知道了父亲被关押起来的消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灾难,他情急之下想起他的老师周谨言,却发现他早就发现了身边的危险,借口去外地谈生意远走高飞。他屋里的下人都被遣散,留给子侄的信件也不知去向。很明显族里有人想彻底清除他存在过的痕迹。
周违感到沁骨的寒意,在这深秋的风里。他族长的名号是个空虚的幌子,周墨正在想方设法地孤立他,然后接近他,逼迫他成为自己的面具,成为一个手脚栓了线的傀儡。他知道何也若不是有何家强大的羽翼荫蔽,迟早也会遭受和父亲一样的命运。
现在他能够找到的帮助很少了,他想得起来的人只有周迕、何也和周黢。周黢这个人,虽然在黑暗压抑的刑狱司做了六七年,也还是像当初一样近乎固执地喜爱周慎言,当然也就会不择手段地保护周违。他可以爱的人这么少,一旦有那么几个,周违相信他是会不遗余力的。其余的下人们虽然喜欢他的约有八百多个——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朱琚的缘故,——但是对于这群毫无力量的奴隶,周违并没有什么办法将他们集结起来。周违想起从前父亲的力量还强盛的时候,看上去支持他的人占去了全族的九成之多;但是父亲一旦失势,人们就纷纷跑到了周墨那里去。权力是一张绷紧的网,假若一个结子上的人松了手,整张网都会移向另一个中心——假如有另一个中心的话。在周家,这个中心是周墨。
周违有些难过地想,十六在周墨那里不知怎样了。他能想到周墨先礼后兵的计策,终有一天十六会被用来反击自己。这样看来,周墨的确是看重下人的力量的。于是周违下定决心,像当年的朱琚一样,要在下人中间扩大影响。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十七的人脉不是一般地深广。光是与他生死相交的人就有四十多个,更不用说那些“有困难能帮就帮”的鸡鸣狗盗之辈。三十替他编造古怪的歌谣,它们似乎说着周墨的坏话或是周违的好话,又似乎只是一些胡言乱语,不值一哂;十七则假装无意地和他的朋友们四处传说这些歌谣。他们从不笔之于书,既因为下人不识字,也因为不能够让人发觉证据。三十很会煽动下人,他平素冷漠待人,却意外地能够细微地体察他人的感情,并且加以利用。周违知道这些简短明快如“大楚兴,陈胜王”一般的歌谣短句,很快就能广泛地传播,而且没有人会知道它们的源头。
在三十烧掉最后一张短歌的草稿的时候,周违去了周迕的房里。
周迕身着一袭白袍,微微欠身,眉眼间透着倦意。但这次造访是在明朗的晴日,周违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忧心。
周迕的房间仍然四白落地,仿佛他只把这居所看作人生之逆旅似的。窗都紧闭着,因为用了透薄的窗纱而不致使屋里憋闷;门也在身后关上了。房里一时令人感到迷茫而压抑。
“哥,不要多想。”周迕的目光然后在紧闭的窗户上逡巡,“近来我身边常常有人暗中察看,凡事都要小心。”
“好。”周违倚靠在桌边,从眉头到话音都透着疲惫,“长老们怎么样了。”
“长老那边,”周迕顿了一顿,“一直在争取我。他们掌握了周氏大部分的势力和资源,如果我站到他们一边,或许还有向外扩张的可能。而你在他们眼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周违的目光对上周迕的,阴郁中带着试探,似乎是说:你准备好背叛我了吗?
周迕不很轻松地笑了,拍拍周违的肩膀。“哥,周迕向你保证,永远和你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甚至可以为你去——”
“够了,我信你。”周违温和地打断了他,“我一直信你。我只是担心你和我来往频繁,可能会引火烧身。”
周迕的声音沉静而倔强:“请让我把话说完。我可以为你去死,你无需假装相信:这是真话。我不看重自己的生命,我从前杀过太多的人,已经不太记得生命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即使整个周家毁灭你也必须活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你担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因为你出了事,请相信那是我的意思。”
周违看着他,半日没有说话。末了他轻轻地道:“我希望你不至于觉得我在利用你……但是以我的身份,去刑狱司看父亲真的很困难。周迕,……”
“你希望我问父亲什么吗?”周迕平静地道。
“我不知道……那不必要……我也想和他说说话,可是我不能……你去看看他吧,回来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不要向我隐瞒任何事情……我请求你!”
周迕只是点头而已。“父亲不会很好的,你要有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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