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十六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并非因为周墨待他不好,其实周墨的关切使他大吃一惊,因为这样的周墨和周违平日口中的那一个完全不同;但周围的下人们却很反对他的受宠。对一般的下人而言,主人是他们的一切;对于夺取他们主人的恩宠的人,他们要不遗余力地报复。他们不告诉十六饭点,使他匆忙赶到厨房却面对清锅冷灶;他们藏起十六要送的信,过了期限才拿到周墨那里告状;他们弄脏十六不多的几件灰衣,弄得他在人前狼狈不堪。但在周墨面前,他不好说什么,一来害怕下人们的报复,二来,他怎么知道周墨究竟为何那么看重他呢。
深深刻在十六骨子里的自卑在屈辱中生长,在一个个饥饿无眠的日日夜夜里折磨着他,咬啮他的肌骨,勒紧他的脖子。他不能够忍受自己是透明的,收信的人似乎只看见信从空中漂浮着来,回信也会自动地飞出房门。他本来本分,可是这样的忽视简直使他怀疑自己的存在,这是在周违房里想象不到的。他的形容日日销铄了,他的眼圈黑而且凹陷下去,圈住两个枯井似的眼睛。终于有一天他病倒在床上,听见周墨进门的声音,挣扎着跪在他脚下乞求休息——因为周家的下人是没有休息的,周墨满可以叫人鞭打他逼迫他去做最下贱的活儿,好让家里人看不见这活鬼似的十六——但是他没有。
周墨亲手扶起他来,叫家里的郎中给他看病。这在下人中间是少见的,十六拼命地拒绝,他觉得脊背上一直落着几道发红的目光,有暗处的眼睛向他发射看不见的冷箭。
“我的其他下人……没有欺负你吧?”周墨似乎想起什么,关切地问道。
十六有那么一刻真的想告诉他一切,他的忍耐几乎到达了极限;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摇头。他的性子还不允许他刻意地伪装。
周墨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那天晚上,他远远地听见周墨在大声地训斥一个往日欺负他最多的下人,夜风吹过,听不清他说的什么。第二天,那个下人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子。她聪明伶俐,带点天真的神气,谁见了都不会觉得她有坏心眼。
拗不过周墨,他乖乖地在床上喝了半月的药。其间没有下人来扰乱他,他又稍稍放下了心。
好在十六是善于忘记仇恨的,等到身体重新好起来,他便又很勤快地做起了活,之前的事全被抛到了脑后去。十六自己也说不清,何时他忠心地归附了周墨。周墨并不像他以前想的那样坏,他觉得,但是自己从前何以会觉得周墨奸邪,他全然不记得。
“十六,过来。”周墨唤他,“我有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
“西北角的墓园里有个显眼的墓碑,是我以前的仆人十四的坟。你去把她的棺材挖出来,埋到我的花园里去。”
十六想了一想。“为什么呢?”
周墨的内心很是不满,以前下人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但他是要好好利用十六的,因此忍住了怒气,说出他早已预备好的答案。
“我以前很喜欢十四,想让她离我近一些,但是正式的葬礼总要在西北角那边办。唉,这样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吧?罢了,我和你说,你今晚就去做这件事吧。记得要在子时,子时阴气最重,可以保护她那和棺材一起移动的魂灵。”
“好的。”十六答道。他不知道十四是谁,因此很是替周墨难过。
但是当他在暗夜里出行,独自用铁锹挖出十四的棺材的时候,他觉得这棺材好像轻得出奇。他没有忍住好奇,晃了晃棺材。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他聊以自慰地想:也许十四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下人,而且被很好地固定在里面了吧。这样想着,他就把墓碑下的土重新掩埋好,独自扛着棺材走向周墨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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