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违抬头望天。月色很冷,不多的星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高低的重檐都睡了,只有灯火醒着,焰色苍白。树影静默着摩挲地面。
家里人都睡下了,四周的屋子很安静,只有不知疲倦的木傀儡四处游荡守夜,双脚轻叩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周违举高灯笼,向它们致以无声的问候,走出院门。
走廊外种着秀丽挺拔的南天竹,此时投下参差的影子。池里残荷勉强支着些枯败的叶子,夜色中宛如垂头的瘦鬼。周违从它们身边走过,纯黑的斗篷没有一丝声音。
前面的院子里长着两株高大的山樱,枝叶葱茏,周违不得不举高灯笼,以防被旁逸斜出的树枝截住。浓阴的尽头露出四扇大门,门内隐约透出些光亮。
“阿迕,是我。”周违敲响门扇,低声道。
门开时,后面站着周违同父异母的弟弟周迕。他着一袭白袍,微微欠身,眉眼间透着倦意。
“亥正三刻。”周违遥遥地看一眼墙角的水钟,“我来早了。”
“不要紧。”周迕说着,有人接过周违的灯笼去。周违进了门,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下,见有人送上热茶来。周迕向屋里的下人投去一点目光,他们便都从一扇小门里出去了。
“怎么,为祭典担心吗?”周迕凝视周违道。
“十四不见了。”周违并不喝茶,只是说道。
周迕神色未变,然而心里很是吃惊。十四是周违房里最年长的仆人,年齿几乎与他的母亲相当;她的细谨持重如今即使在周家的长者中间也少见了,然而真正使她在下人中获得非常的名声的,却是她每月如一的突然失踪和突然返回。
“怎么偏在这关头生出事来呢!”周迕不无埋怨地叹了一声,“本来十四这样的情形,碰到其他不像你的主子——就算是我——也一定活不过半年的。若不是——”
“若不是看着她服侍先妣多年的情面,”周违替他说了不方便的话,“是,我是早应该惩罚她了,可是你知道我的。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若不是’了。”
周迕从茶杯上面瞟了一眼自己的兄长,眼里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样的话,祭典上的祭品只能按例换成十五了。怎么,会轻松一些吗?”
周违低下头去不说话。他当然不惮杀人,然而对于身边素日亲善的下人,仍然感到难以下手。诚然于他而言十四比十五更重要,但十五毕竟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虽然寡言,眼睛却永远活泼地闪着光,这种光即使在受罚的时候也不会减损。每天早晨她不用开口,用一双含笑的眸子就能够把周违唤醒。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在祭典上把她亲手献给神灵,周违不但会感到不安,更有一点可惜。
“神灵选择了十四作为祭品,私自更换,恐怕贾祸。”周违转开话头道。
“去找周墨。”周迕斩钉截铁地道。
周违虽暗自不愿,也只能对此点头。“他是唯一能和神灵对话的人。何况我新任族长,他未必能够反对我。”
“周氏的祖业传到如今,已经衰微了。”周迕淡淡地道,“神灵是否还眷顾周氏,我也不太明白;我可是知道所有的神迹都是周墨长老表现的。他是,或者一度是,神灵的代言人。然而如果神灵尚在,他们不必通过墨长老就能知道十四出走的事,将灾祸降在你的身上;但我更担心长老以神灵之名降罪于你,那样的惩罚倒是比神灵的要厉害许多呢。”
周违做一个“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手势。
“所以如果明天中午十四还不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周墨,和他说祭品不见的事。”周迕道,“不要一个人去——料想你也不会。我虽不掌握能和他抗衡的势力,至少免得他口出狂言。”周迕说着呷一口茶。
“别太护着我。”周违低低地道,“我怕你惹火烧身。”
“怕什么!”周迕闭上眼睛仰倒在椅上,“周墨早知道我们的关系。何况我早先也和你说过,——”
“别说了,我记得。”周违打断他,“你累了,我明天来找你。”
周迕于是轻叩桌角叫来下人,周违裹紧斗篷,拿了灯笼出门去。周迕站起来送他,看他衣角的银边在灯光里闪烁,其余的部分都溶在夜色里看不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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