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和三十惊异地看着周违。十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然后认真地说道:“没有,没有。”
“哦。”周违轻叹一声,不问了。
十三把十九引到屋里去,安置包裹和床铺。三十忽然很认真地问周违:“主人去过刑狱司?”
“很久以前有一个下人带我偷偷去看的,现在记不太清了。”
“感觉如何?”
周违看着三十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他说道:“很黑。很臭。有人死在里面,有人在被打。有个大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很瘦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周黢。”
“周黢?”十五问道,她从来不知道刑狱司的长官叫什么。三十拿来清水,用手指写给她看。写毕,十五看了,显出惊讶的神色。
“是的,周黢是长老一辈的人。他是被周墨打败的俘虏,被判终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虽然有着长老的名字,但没有人再叫他长老了。”周违轻描淡写地道。
三十对此不感兴趣。他对周家早已了如指掌,有时让周违忘记了他是个下人。他四十出头,能说会写,知识广博,据说还会些武功,除了周氏秘不外传的蛊术外,几乎没有不懂的。周违因此不忍使唤他做琐碎低贱的活儿,只让他常伴左右,有时聊以解闷。但三十其实不轻易谈笑,他的态度总是平静如止水,没有办法叫人愉快。对此周违只能顺其自然,并不真想从他嘴里挤出什么笑料。
三十的表情庄重起来,他坐在十五身边,稍稍向周违前倾身子。“三十想和主人谈谈刑狱司。”
“为什么?”周违明显地烦躁起来。那段黑暗的回忆虽然模糊,给他的恐惧却真切。
“这是主人成为族长以后的必要环节。周家的下人有一千七百——”
“停下!”周违喝道,把十五吓了一跳。三十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不是族长!现在不是了!祭典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看见的;没有人会再承认我是族长了!周墨的野心正在膨胀,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周黢,像徐椋,像周黥一样,成为家族里明争暗斗的牺牲品!走上神坛的将是周墨,我看透了!”
周违的怒火掺杂着秉性里的懦弱一齐爆发出来,使他本来脆弱的身体颤抖不止。他扶着柜子,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一些,又过了很久才敢回头看十五和三十。可他没有看见十五,也没有看见三十,十九巨大笨拙的身躯忽然挡住他全部的视线,他强撑着直起身来,余怒未消地盯着十九。十九害怕地道:“阿违——主人生气的话,打十九吧!十九不想阿——主人难过!”
周违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丝冷笑。“你在周墨房里,也是这样伺候他的吗?”
“十九不明白。墨长老经常生气,生气了就打十九。因为十九是打不坏的。”
周违没有注意听,他粗暴地叫十九让开,径直出了房门。
他要去找父亲。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别无选择。周迕虽然主意多,但常常不能深思熟虑。
秋分还没有过,此时天光尚亮。但周违一路上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冷静下来能够打量四周的时候,他正站在父亲房里,安神的熏香静静燃烧,面前是父亲周慎言苍老的面容。
“阿违,今天的事不怪你。”父亲慢慢地说道。
“祖宗不接受我,不怪我吗?”
周慎言摇摇头。“听我说下去。阿违,虽然你那么多年来改不掉优柔寡断的天性;虽然你不加区分地滥施恩惠,使你屋里的下人居然和你平起平坐地说话;虽然你毫无治理家族的志气,更没有这样做的才干;甚至你是被驱逐的先夫人的儿子:但这都不妨碍你成为下一任族长。”
周违忍着不平,听父亲说下去。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有一半是周家人的血,来自族长的血;你从小表现出在蛊术上的超人天才,堪称前无古人的奇迹;而且你要明白,你的生母并不是一个坏人。”
最后一句父亲说得很犹豫,但周违的耳朵饥渴地把它吞了下去。
“是的,朱琚不坏。不比任何人,包括你我,或者某个下人更坏。我实在不想提她;可我先要告诉你,十四身上,有朱琚的血。”
什么?
“我不是说她们两个之间有血缘关系。十四在你未出生时,生过一场大病,朱琚用自己的血为她配药,把她救了回来。这件事,除了她们,只有我和廿五知道。”
“廿五是谁?”周违问道。
“那时候看护你的一个下人,现在大概已经死了。总之,祖先发现了那点朱琚的血,以为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以前不是没有这种事——因此他们动了怒。但是,除了我身边的人如你,没有人会相信这件事。因此你将来受到怀疑诽谤是免不了的,如果你还不加紧巩固自己的地位,你的倒下也不会很难。”
父亲的话越来越冷酷,周违不禁低下头去。
“你的处境,我明白地告诉你,非常危险。周墨正在加紧铲除你周围的亲信,趁这时候笼络些人心吧。”
周违无奈地答应着,接着又和父亲谈起其他。他问道:“刑狱司是什么样的?您从来不许我去。”
周慎言冷笑一声。“廿五没有带你去过吗?”
周违不好答言。他知道自从廿五偷偷和自己去过那里以后,就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此后他再也没见过他,也已记不清了他的样子,连他的名字都是父亲刚才提起他才知道的。他有些想念廿五。
“刑狱司是犯错的下人受罚的地方,那里只有血腥和罪过。”周慎言道,“不必去看也知道。”
周围觉得没趣,于是想追问些廿五的事;可是父亲并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甚至责备起他对下人用情太深。周违只得随意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便告辞回屋。
周违到屋里的时候,十五正在分派下人拿蜡烛。三十和十九站在桌前,借着半月的清光,旁若无人地用水和指头在桌上写字。
“十九你会写字?”周违惊奇地朝他看看。几乎所有的下人都不识字。
“我在教他。”三十漫不经心地道。周违看看桌上残留的字迹,三十写的是颀长秀丽的“谓我何求”,十九写的是“适彼乐郊”。奇怪的是十九初学写字,字体却端庄方正,与三十的大不相同,也颇有可观之处。
“十九,把上一句擦掉。写这个:‘谓我何求’。”三十说道。十九于是用袖子抹去水迹,重新一笔一笔地描起来。有时十九写倒了笔顺,三十便很认真地纠正过来。
“十九会读《诗经》?”周违疑惑道。三十断章取义的教法,使他无法理解。
“先夫人常读这个,也给我们解释。”十九答道。周违猜想十九的字,大约是模仿母亲的那本《诗经》里的了。
他第一次感到十九隐藏着许多秘密,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十九,你在我母亲身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彼时十九受惊似的抬起了正在写字的手,把单纯的眼睛望向周违,青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他一字一顿地答道:“廿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