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说什么你好,晚安,从来不说新年好,不说谢谢。从来不说,从来不觉得需要说。从不主动,只沉默,只疏离。这个家庭就如一块顽石,又厚又硬,没人能打破。每天都想要自相残杀,杀人。我们彼此不仅不说话,谁也不看谁。被看了也不能回看。看了,就说明你好奇了,注意了,就说明你低头了。没有人值得你看。注视永远是可耻的。沟通这个词是禁止的。我认为这个词在这儿就是羞耻和傲慢的最佳代名词。所有共同关系,无论是家庭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对我们家来说,都是可憎的,可耻的。我们共同的,就是根本的羞耻:不得不活下去。我们家的故事说到底就是这样。我们三个,都跟着妈妈一起长大。善心的妈妈,社会害死了她,将妈妈逼得走投无路,只剩下绝望。而我们,也是这社会的一份子。和蔼可亲的妈妈,乐观自信的妈妈,一想到我们对她做的,我们就憎恨生活,憎恨我们自己。
自从妈妈陷入绝望的泥淖,她再没法预料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了;我说的主要是男孩子,她那两个儿子。但是,即便她能预料到, 她怎么能闭口不谈自己这辈子的教训呢?神情、目光、言语都透着谎言?爱也是?她就该死掉,自裁;解散这个让人活不下去的共同关系;把长子和两个小的完全分开。她什么也没做。她思虑从不周全,也不想后果,不负责任。她就是这样的人。就这么活过来的。我们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爱,我们三个都是。因此,即便她没法也没有保持沉默,各种隐瞒,撒谎,即便我们三个彼此差异那么大,我们仍然一样地爱她。
这段时间很漫长,持续了七年。从我们十岁的时候开始,然后我们十二岁,然后十三岁,然后十四岁,十五岁,然后十六岁,十七岁。
从未止歇,整整有七年。最后,希望之门终于关闭了。我们放弃了希望,再也不尝试对抗海洋。我们在门廊的阴凉里远望暹罗群山。在骄阳下,山色暗沉近墨。母亲终于安静下来,自我封闭了。我们是英雄的儿女,是绝望的儿女。
我的小哥哥死于1942年12月,日本占领时期。我离开西贡是1931年,第二次参加高中毕业会考之後。十年里,他只给我写过一封信。我一直没明白原因。信写得很得体,誊清过的,没有错字,用的是花体。他在信里说他们过得都好,学校也没问题。信很长,满满两页纸。我还能认出他小时候那种字体的痕迹。他还说他有了一处公寓,一辆汽车,他还说了车的牌子。他还说他又开始打网球了。他说他很好,一切都好。说他深深地爱我,吻我。他没有提战争,也没提到我们的大哥。
提起我哥哥时,我总爱把他们两个合在一起讲。这是从我妈那儿来的习惯。我妈在外面总说:我那俩儿子,我也总是说:我俩哥哥。她总用一种伤人的口吻,讲她俩儿子多么强悍有力。对外人,她可不会说细节。她不会去说她的大儿子比小儿子强悍得多。她只说他和她的兄弟,北方的农民,一样强悍。她为她儿子的强悍而骄傲,就好像她为她兄弟的强悍而骄傲一样。她和她大儿子一样,鄙视弱者。她和大哥对我的堤岸情人的看法是一样的。我不想写出具体的用词,大致上就和用来形容沙漠里的腐尸的话差不多。我现在也用“我俩哥哥”的说法,因为我当年就是这么说的。後来,等我小哥哥也长大,殉难以後,才改掉。
我们家不庆祝什么节日,没有圣诞树,没有绣花手帕,没有鲜花。不仅如此,也没有死者的位置,没有葬礼,没有悼念。只是一个家庭。大儿子就是一个杀手,小儿子就被他杀死。我呢,我离开了,脱身而去。大儿子占据了她,直到她死去。
那个时期,我妈突然发了一次疯病。起因就是堤岸的事,那个影像,那个情人。我妈完全不清楚堤岸的事,但我发现她在观察我,在怀疑着什么。她了解她的女儿,她的孩子。这段时间以来,这孩子身边浮荡着某种异常的气氛,似乎开始有所保留,却又引人注意。说起话来比以往慢了;本来对什么事都好奇,现在却心不在焉了;眼神也变了。甚至,对她的母亲,对她母亲的不幸,她也成了看客,只是旁观各种事情。一种惊惧突然闯入了我母亲的心头。她的女儿面临极大的危机,再也嫁不出去了,没法为社会所容了。她将无可凭依,迷失方向,被孤立。疯病发作起来,我妈就一头扑到我身上,把我关在屋里,用拳头打我,扇我耳光,把我衣服剥光,凑近了嗅我身子,嗅我的内衣。她说她闻到了中国男人的香水味。不仅如此,她还查看内衣上是否有可疑的污迹。她尖声嚎叫,全城都能听到,说她女儿是婊子,说要把她赶出家门,要看她死掉,没有人肯要她了,丧尽廉耻,连母狗都不如。她哭起来,边哭边问,她还能怎么办,是不是得把她赶出去,让她不再污秽这个家。
隔着墙壁,房门紧闭的屋子外边,站着我大哥。
大哥应和着母亲,说她应该打她孩子,他的话音低沉轻柔,仿若爱抚。他说他们得不惜代价查出真相。只有知道了真相,才能阻止这孩子迷失下去,不让母亲再为她绝望。母亲在房里使出全力地打。小哥哥哭喊着,叫母亲放过她。他跑到花园里,躲起来。他怕我就这么被杀死了。他总是害怕,怕那个他无法理解的,陌生的大哥。我小哥哥害怕的样子让我妈平静了下来。她开始哭诉自己的生活就是场灾难,她的孩子廉耻丧尽。我也跟着一起哭。我说起谎来。我说我用性命发誓,什么也没发生,连亲吻都没有。我说,你怎么想的,我怎么能和一个中国人干那种事?中国人,那么丑,那么孱弱?我知道大哥紧贴房门,正听着。他知道妈妈在干什么。他知道小妹妹被剥光了,在挨打。他希望再打下去,打下去,直到出事。我妈不会不知道我大哥的诡计,这可怕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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