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透窗叶而入。喧嚣愈盛,嘈杂刺耳那种,而不是沉闷浑浊。路灯亮了,灯泡泛着红光。
我们从公寓里出来。我还是戴着那顶有黒饰带的男帽,穿着那双镶金条带的鞋子,搽着暗红色的口红,套着那件真丝的连衣裙。我变老了。我突然察觉,我变老了。他也发觉了。他说:你累了。
人行道上,人群纷乱如潮,或急或缓,或来或往,推挤出条条通路,仿佛无家可归的野狗,像乞丐一样盲目。那就是中国的人群。即便今天,在展现当地繁荣的图像里,我仍会看到。中国的人群, 从容地行走在一起,又各不相关,仿佛没有幸福,也没有忧愁,没有好奇心。只是走着,不像要到哪里去,也不想要到哪里去,仿佛只是恰巧漫步于此,孤独也成群。说孤独也不孤独,他们便是人群;说不孤独也孤独,各自独行于人群中。
我们去了一家中国酒楼。这些餐厅每间都是整幢的大楼,大得像百货商场、像军营一样。层层的阳台、天台向城市敞开。从这些大楼里发出的声音,在欧洲是不可想象的。堂倌报菜的吆喝声仿佛嚎叫,厨房也同样地呼应。没人能在这里谈话。天台上还有中国的乐队奏乐。我们走到最安静的一层,留给欧洲人的地方。菜单是一样的,但没那么吵闹。这里有排风扇,还有厚厚的隔音的帷幔。
我要他告诉我他父亲是怎么发迹的,用的什么手段。他说他厌烦谈钱的事。不过既然我一定要听,他也愿意跟我说说,他父亲的财产是怎么回事。就他所知,一切起于堤岸。他盖了三百间房,放租给当地人,几条街都是他的产业。他说的法语带一点生硬的巴黎口音,讲到钱的时候,那种潇洒不是装的。他父亲把盖的房都卖出去了,赚了钱在堤岸南边买了地,继续盖。还有水稻田,大概也卖出去了,他说,在沙沥。我问他关于瘟疫的事。我说我看到不少整个封住的街道,从入夜到第二天都禁止通行。门窗都钉死了,因为里面有鼠疫。他说这里这种事情比较少。这里灭鼠运动比乡下频繁得多。骤然间,他开始跟我说起这些平房的故事来。比起独栋的平房,这种排屋成本要低得多。比起独门独户的宅院,它们更能满足平民的需求。当地人,特别是穷人,喜欢住在一起。他们来自乡下,他们喜欢在户外,在街头生活。我们不应该破坏穷人的习惯。他父亲刚刚建了一片沿街带骑楼的房子。这样建成的街面敞亮,招人喜欢。人们白天在骑楼下生活,若是天太热,晚上也能睡在骑楼下面。我说我也喜欢住有骑楼的屋子,我小时候觉得,可以露天睡觉,就是理想的生活。说到这,我突然觉得难受,隐约、轻微的难受。我能感觉我的心跳,心跳仿佛移到了他弄出的新创口上,就是他,这个下午给了我欢愉,现在正和我谈话的男人。我没法听他说话,他在说什么,我也听不进了。他察觉了,停下话头。我说,别停。他就继续说。我重新听下去。他说他常想起巴黎。他觉得我和巴黎的女人很不一样,远不是那么温柔讨喜。我跟他说,这盖房的生意似乎不该这么赚钱。他没有再回答我。
我们交往的时间,前前後後有一年半。期间我们交谈起来就是这个样,从不谈我们自己。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我们没法期待什么共同的将来,所以我们从不谈将来的事。我们谈话就像报导新闻一样,有时针锋相对,有时各谈各的。
我对他说,他在法国的日子造就了现在的他。他也认为如此。他说他什么都喜欢巴黎的,那里的女人、那里的见闻、那里的思想……他比我大十二岁,这让他觉得害怕。我就那么听他说着,听他说错,听他说他也爱我,用那种戏剧性的口吻,陈词滥调,却又真挚。
我说我准备把他介绍给我家人。他竟想逃走,我笑了。
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只会借助模仿来嘲讽。我发现,他没那个魄力违抗他的父亲去爱我、娶我、带我走。他找不到克服恐惧去爱的力量,因此他总是哭。他的英雄气概,就是我,他的奴性,就是他父亲的钱。
我讲到我那俩哥哥时,他就害怕了,仿佛假面具被摘掉了。他以为我身边的人都等着他去求婚。他知道在我家人眼里他没有希望,也只会变得更没有希望,最後连我也失去。
他说他在巴黎念商科学校。不过後来他说了真话,说他根本没用功,他父亲断了他的生活费,给他寄去一张回程船票,他只能离开。对他来说,简直是灾难。商科学校他没有读完。他说他还是打算在这里读完,通过函授课程。
和我家人的会面,是从在堤岸请他们吃大餐开始的。我妈和我俩哥哥都到西贡来了,我和他说,应该在中国大饭店里请他们吃饭,他们还没见识过。
几次晚宴经过都是一样的。我俩哥哥狼吞虎咽,从不和他说话,也根本不看他。他们没法正眼看他,做不到的。要是他们能做到正眼看他,就不会一辈子不学无术,连基本的为人处世的准则都遵循不了了。餐桌上只有我妈在说话,但讲得也很少,特别是前几次。她会对送上来的菜肴评论几句,说起昂贵的价格,此外就是沉默。他呢,起初两次还自告奋勇,跟他们讲述自己在巴黎的事迹,但没用。他们假装他没在说话一样,假装听不到。他的努力消散在沉默里。他们就这么狼吞虎咽着,那狼狈样真是前所未见。
帐是他结的。他数好钱,放在托盘上。大家都看着他。我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他摆了七十七银元。他妈差点就要狂笑了。我们起身就走,没有人说一声谢谢。我们家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谢谢,问安、告别、问好什么的,从来不说的,什么也不说。
我俩哥哥根本不对他说话。他们似乎看不到他,仿佛他是一层薄雾,觉察不了,看不见,听不到。这是因为他拜倒在我裙下。明面上的说法是:我不爱他,我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他的钱;我不会爱他,这是不可能的;他会承担我的一切,即便这爱情绝不会有结果。这都是因为,他是中国人,不是白人。我大哥在不说话和无视我的情人的存在这两点上如此坚定,简直可称为典范。我们也以他为榜样,无视这个情人。我也一样,不跟他说话。当着他们的面,我就不会和他说话。除非,对了,我要为我家人向他转达信息。比如说,饭後,我两个哥哥对我说,他们想去泉园喝酒跳舞。我就转告他:他们想去泉园喝酒跳舞。一开始他假装没听到。而在我大哥的逻辑里,我是不应该再重复一遍,再三请求的。我要是做了,就是我的错,是我因他的不满而俯就他了。他最终还是回答我了,声音低低的,意在表示亲密。他说他想单独和我在一起待一会儿。他这么说是想结束这活受罪一般的氛围。而我大概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以为他还在闹别扭,以为他意在指摘我大哥对他的无礼。所以我认为我不应该答话。他呢,他继续说下去,大胆地说:你看,你母亲已经累了。的确,我妈在享用了这顿无与伦比的堤岸中国大餐後,开始发困了。我不再回答他。接着我听到我大哥的声音。他短短说了一句话,既尖刻又决断。我妈老说:我们三个里面,他最会讲话了。说出那句话後,我大哥严阵以待。一切都静了下来。我的情人吓坏了,就是我的小哥哥那种恐惧。他放弃了抵抗。于是我们动身去泉园。我妈也去了,在泉园那儿打盹 。
我大哥在的时候,他不再是我的情人了。他还存在,但对我来说,他什么也不是了。他成了烧毁的废墟。我的欲念屈从于我大哥。他排斥我的情人。我无法忍受他们在我眼前同时出现。我不想承认这具孱弱的身躯,不想承认这孱弱的身躯给我带来了欢愉。在我哥哥面前,他成了不可告人的、丢脸的事,令我羞耻得想把他藏起来。我无法反抗我大哥这种无声的命令。只有涉及我的小哥哥时,我才有法子去抗争。当牵涉到的是我的情人时,我什么都做不到。现在说起这些事来,我还能感觉到脸上的虚伪:左右旁顾,假装心不在焉,假装想着别的,但看得出牙关轻咬;被这种羞辱激怒,却强自撑着,忍受折磨。仅仅为了在高级餐厅吃一顿好的。这本来应该是件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啊。这记忆清晰苍白,和《猎手之夜》的记忆搅在一起。如同警钟、如同小儿鸣泣一般,尖厉刺耳。
在泉园也是一样,谁也不理他。
每个人都要了杯加了皮埃尔气泡水的马爹利干邑。我俩哥哥一口喝光,又叫第二杯。我妈和我把自己的酒给他们。他们很快就喝醉了。他们还是不理他,但开始怪这怪那。特别是小哥哥。他抱怨说这地方真扫兴,没有舞女。不是周末,泉园客人不多。我就和我的小哥哥跳舞。我也和我的情人跳了舞。我从不和我大哥跳舞,从没和他跳过。总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让我惊惧不安,阻止我这么做。那种危险来自他对谁都散发出的一种凶险难测的气息。当我们靠近对方身体时,就能感觉到。
我们惊人地相似,特别是从脸上看。
来自堤岸的中国人向我倾诉,他已经快哭了。他说:我哪里对不起他们了?我对他说,不要担忧,他们向来就是这样的,我们之间也是这个气氛,时时刻刻都是这样。
我们回到公寓後,我向他解释说,我大哥冷酷的、辱人的暴力,已经陪伴了我们一生,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事。他首有的冲动就是杀戮,抹杀生命、支配生命,蔑视、追猎、折磨他人。我叫他别害怕。他没什么好怕的。因为,说起来也怪,大哥只怕一个人,他见到了就畏怯,那个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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