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第二章

作者: 46cc8b7cd84b | 来源:发表于2018-05-05 17:13 被阅读29次

    我回答她说,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写作,此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她居然嫉妒了。也不回答,就瞥了我一眼,目光一触便转开,耸了耸肩。我忘不了那个样子。我会是第一个离开这个家的。还要过几年,她才会失去我,失去她的女儿,她的这个孩子。那两个儿子倒不用担心;但这个女儿,她知道,总有一天,时间到了,是必然要离开的。法文考了第一名。校长告诉她,太太,您的女儿法文考了第一名。我妈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她不满意,因为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儿子。毒舌啊,我亲爱的母亲,她只问:“那数学呢?”回答说:“还不行,但她会赶上来的。”我妈又问:“什么时候赶上来?”回答说:“什么时候她愿意,就会赶上来了,太太。”

    我亲爱的母亲,她穿着杜娘缝补的长筒袜的怪样,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在热带,她还是认为,身为小学校长就要穿长筒袜。她那走形的裙袍简直惨不忍睹。杜娘补了又补。她以为这里还是她那姐妹成堆的庇卡底[1]农场老家,什么都物尽其用,仿佛不用到底就亏了。还有她的鞋,跟都磨光了,还穿着歪歪扭扭地走,痛的要死。还有她的头发,在脑後紧紧盘成一个中国式的发髻。我们都替她感到丢脸。就在校门口,当她开着老旧的雪铁龙B12,在我高中门前下车时,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真教我害臊。她呢,她一点也觉察不到。真恨不得把她关起来,狠狠地揍,弄死算了。她看着我,说:也许吧,你会走出泥潭的。这念头一起,日日夜夜,便挥之不去了。不想要达成什么,只想从当下的处境里脱身出去。

    我妈从绝望里透过气来,她注意到我的男帽和鞋上的金边条。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怎么回事。她觉得很有意思,看着我,笑了。不错嘛,她这么说,看起来和你挺搭的,变了个模样了。她也没问是不是她买的,她知道是她买的。她知道她干得出这种事。有些时候,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些时候,我们想从她那儿诓什么都行,什么都能搞到,她根本拿我们没法子。我说这一点不贵,别担心。我说是在卡蒂那路买的,减价折上折。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她也看出了,这不过是小女儿一时的奇想,用这种打扮聊以慰藉。这种小丑似的、不得体的打扮,她不仅不介意,她自己就穿的像个寡妇,一身灰扑扑的,寒碜得仿佛修道院里丢出来的,可她就喜欢。

    贫困缠身,也反映在这男帽里。家里总得有进账,不管什么办法,总得有进账,没钱是不行的。她周围都是干渴的沙漠,她儿子就是沙漠。他们肯定一事无成。盐碱地也是的,钱都打了水漂了,完蛋了。只剩下这个还未长成的小女儿,也许她有一天会懂得,怎么给家里带来收入。她不知道,出于这么个原因,母亲才允许自己的孩子打扮的像个小娼妇一般出门去。也因为如此,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知道怎么做了。把对她的关注,转移到她对金钱的关注上去。这让母亲微笑了。

    後来,她去要钱,母亲也不干预。女儿说:我向他要了五百银元[2],让我们回法国。母亲说:很好,在巴黎安身,得要这么多;她说,这么多应该够了。女儿也知道,她所做的,这种事情,如果母亲有那个勇气,有那个魄力,如果这念头不是每天让她痛苦,折磨得她精疲力尽,她是真会开口让女儿去做的。

    突然间,我也分不清了,我以前的书里,关于我童年的那些故事,哪些是我避开未谈的,哪些是已经说出来的。我想我已经表达过,我们对母亲的爱,但我们对她的恨呢,我不知道有没有讲过,还有我们彼此间的爱,和恨,如此强烈,都在这关于崩坏和死亡的故事里,这一家的故事里,每一件,无论是关于爱,还是关于恨的,那些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那些我仍然无法触碰的。藏在我躯体的最深处,盲目得仿佛初生的婴儿。它是一道门槛,一切从那开始便是沉默,从中通过的只有沉默,我一辈子的漫漫苦役。我还在同一个地方,面对这些着了魔的孩子,距离那不可知的,仍是那样远,并不曾变过。我自以为在写作,其实从未写作什么;我自以为爱过,其实从未爱过;我什么也没做过,只是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蹉跎。

    那天,我在湄公河的渡轮上,那辆黑色豪华轿车也在。那时,我妈还没有放弃那块拦海筑堤的租让地。时不时地,我们还会过那边去,像以往一样,夜里出发,三个人一起,到那边住几天。我们流连在那孟加拉屋[3]的门廊里,看着对面暹罗的群山。然后,我们就踏上回程。她在那儿什么也干不了,可她就是要去。我和我的小哥哥就在她身边,在门廊里,望着树林。现在我们已经大了,不会再到水渠里玩水了,也没人带我们到河口的沼泽地里猎黑豹了,再也不到林子里去了,不到辣椒园里去了。身边的人都长大了,再见不到小孩子了,骑在水牛背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见不到了。我们,我们也变得古怪了;那沾染了我妈的疏懒迟钝,也把我们沾染了。洼地是肯定没指望了。仆人们在高处开垦了几小片地,我们把稻种留给他们,他们就留在那里,没工钱。我母亲叫人建的顶好的棚屋,也归他们用了。他们很喜欢我们,当我们是一家人。他们把孟加拉屋也看作自己照管的,事实上也是他们在照管。旧餐具一个不缺的都在。被雨水浸蚀的屋顶仍在朽坏,逐渐消失,但屋里的家具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孟加拉屋的外形仍然保持着,清新得仿佛一幅素描,从马路上就能看见。屋门每天都打开通风,让木头不会发潮。晚上屋门就关上,防止野狗和山里的走私贩子闯入。

    没错,我并不是在云壤的餐厅里,像我过去写的那样,遇到那个坐黑色豪车的有钱男人的。是在我们放弃了租让地之後,又过了两三年,在那渡轮上,像我之前讲述的一样,在那浓烈如雾的炎热阳光下。

    这次相遇的一年半之後,我妈带着我们回到了法国。她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卖了,然後又到大堤上去了一次,最後一次。她坐在门廊下,望着夕阳。我们再一次眺望着远方的暹罗,那是最後一次,再没有下次了。即便她後来又离开了法国,又改变了主意,又回到了印度支那,在西贡退休,她也再没有去面对那群山,面对那森林之上黄里带绿的天空。

    是的,我得说,对她这辈子来说已经晚了,她还是再次操起了本行。她办了一所法语语言学校,叫新法语学校。这样,她又能拿出点钱来,支付我的一部分学业费用,并维持她大儿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我的小哥哥是得支气管肺炎死的,病了三天,最後心力不支。也就是在那天,我离开了我的母亲。那是在日本占领时期。从那天起,一切都结束了。我再没有去问她关于我的童年,或关于她自己的事。小哥哥一死,对我来说,她也死了,我的大哥也是,对我而言已经死了。突然间,我不再置身在他们加于我的恐惧之中了。他们不再重要了。那天之後,我再不清楚他们的事情了。她究竟是怎样还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债的,我一直没搞懂。反正从某天起,他们再没来了。我常常见到他们。他们坐在沙沥那间公寓小小的起居室里,穿着白布缠腰。就那么坐着,一声不发。几个月、几年时间,一直是这样。我们能听到我妈哭泣,骂他们,她在寝室里,不肯出来,大喊大闹,叫他们放过他。他们只当听不到,静静地,笑着,坐在那里。後来,某天起,他们再没出现了。我妈和我两个哥哥,他们现在都已经去世了。即使回首往事,也太迟了。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他们。我爱过他们吗,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已经离开了,离他们而去。我的头脑里已经没有她皮肤的气味,我的眼睛里再找不到她的眼睛的颜色。她的声音,我也记不得了,只偶尔会想起,她晚归时,温煦的声音带着倦意。她的笑声,再也没在我脑海里响起过,笑声、哭声,都不再有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也因此,我现在写起她的事来这么容易,写的这么详细,可以一直写下去,她已经变成我笔下惯常的文字了。

    注释
    1.庇卡底(Picardie),历史上位于法国北部的大区,也用来泛指巴黎以北的法国北部地区。
    2.银元指皮阿斯特银元(piastre),法国殖民印度支那时发行的流通货币。
    3.孟加拉屋(bungalow),一种从孟加拉地区的排屋发展而来的建筑样式,为单层山脊顶大屋,门外有骑楼式门廊。常见于南亚、东南亚度假屋,以及美国、加拿大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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