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月色如水的夜晚,抚摸着收音机上震荡而来的电波,小城镇忽闪的路灯光,把他在这底下的手掌,剪得七零八碎。他扶着三轮车生锈得如同死皮的砖红色铁把手,踩上吱呀呀的木板。
最后看一眼,人潮汹涌——
那些年,三轮车还盛行在这个小城镇的时候,李叔承办了我小学一整年的接送工作。
第一次见李叔,是在还未拆迁的老宅前,我隔着厚厚的散发着生锈棕红色霉点的铁拉门,望着他那件被不知明液体溅射的浅色背心。当他双脚放开旋转着的木踏板时,我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他指缝间汹涌而来的欣喜,还有他被头发挡住额头的阴影,愈发猛烈。他向我走来,近到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像狗尾巴草一样浓密的眉毛,微微发黄而又不齐的牙齿,黑黄的皮肤,甚至还有他明晰着的双眼。
之后的日中里,我的每个清晨和傍晚,都填满了李叔那件浅色省心,带着我从小巷穿过,从桥墩上迈过,又在柏油马路间来来回回。
李叔说,我是他第一个“包年”的客人,是他自蹬三轮来最大的生意。虽是按月付款,但当他接过工钱时,双手还是颤抖。路上行人依旧,只有李叔那件浅色背心,沉静地漂浮在那,喘息声和汗水把薄薄的背心按到在他的脊背,带着我呼啸在这座无限蔓延的小城池。
我也无数次地听过外婆在摇摇晃晃的住藤椅上说,要我好好念书,不然以后要像李叔一样为了五六元钱奔波操劳,而学校里的老师,他们说是文化的贫瘠主导了他如今的生活。
我曾问李叔,可曾念过书?“俺小时候,只读了4年小学。那时候,妈生病了,爸带着我和弟,七几年就去拉木板卖西瓜了,再后来弟丢了,找了几年,找不到,就不找了。后来我爸——唉,算了,不说了,也不晓得你能不能明白,不说了——不说了——”李叔操着浓郁的乡音说着,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模模糊糊地听懂,也曾一度以为没有正确理解,但当车轮加快地在青石缝里七拐八弯时,我确更加确信李叔的经历。风在车轮的颤动下歪歪斜斜,拥抱着无奈与不甘,跌跌撞撞充进了他的背心,让本就消瘦的他恍惚间显得肥胖。
我看出李叔的三轮和别人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三轮车正前方铁架上挂着的鲜红色挂坠,印着金黄色的“福”字,我也曾像个城里人一样嘲笑过他,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了,那是他媳妇送他的。
那个红色挂坠,在李叔的铁架上颤颤巍巍地摇晃,好让他能平安回家,好让李叔在众多如铁笼般的三轮车间,找到属于他的。
后来的一天,他踏着三轮来接我放学时,一个红盒子孤零零地趴在后座。
“李叔,有人东西落你这儿了?”
“啊,不,这是我的。”他顿了顿,“是送秀芬的婚纱,她之前——说她喜欢。”
“秀芬?”
“忘了告诉你,她是我老婆。”
“……”
车前摇晃的鲜红色挂坠和后座的盒子,明晰地刺眼,把李叔像干枯老树的皱纹和包着骨骼的古铜色皮肤,揉捏得愈发丰实,而我却被这所散发出的,推向更静默的世界。
……
后来,李叔总是边踩三轮,边对我讲着他和刘秀芬的故事,而他的口音总是让我一知半解,这个故事,我也只能理解大意:
李叔拉起木板车离开他的故乡车头村的第六年。17岁那年,在余姚县的哪个小县城的城南初中,他第一次透过夕阳西下,七拐八弯的泥土地,看见了那个穿着青灰色毛衣,围着大红围巾,梳着羊角辫的刘姓姑娘,而他却没有我们如今的鲜花电影、项链,甚至没有敏感的甜言蜜语,只有从车头村随他翻越百八千里的西瓜,还有被泥泞趴着的裤角,于是他只好洗净裤角,拉起木板车,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姑娘每天必经的小巷口,请她吃西瓜,当他夜深人静时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又遭来了父亲对西瓜的质问。后来他瞒着父亲,提高了西瓜的价格,以此躲避父亲的怀疑,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于后来的事,不过是李叔最终和刘秀芬在一起了。李叔多年的付出与坚持,也终于有了回报。
之后好几天,我没再见到李叔,他消失的很匆忙,却什么也没留下,就像从来没出现似的,外婆却时常提醒着我,不过是对李叔的谩骂,斥责他不守信用,念叨着打水漂的工钱。在饭碗餐盘前,茶叶烟杯中,李叔就这样背着低贱的罪名,徘徊在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走出午后的校门时,一个熟悉的浅色背影,跌跌撞撞地来到我的身前。
“李叔?”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这种极其细微的声音,自他的声带发出,被禁闭的嘴唇掩盖,半真半假,让我有种幻听的直觉。却能看出棕黄色皮肤上的眼眸,有种不真切的深陷。待我们上了三轮车,我问李叔,这些天去哪儿了?李叔没骑两下的三轮又嘶啦地在柏油马路边停下,午后的斜阳烘烤着他的铁架子,他的嘴唇颤动着,鼻腔疼痛地吞吐着空气,指甲划着铁锈,眼泪悄悄流下来,我能听到他自声腔汹涌而来的疼,却不知为何。我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流泪;第一次听到他颤抖哭腔的声音;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呼吸比长时间的劳作更加痛苦;我终于像一个幸福的小县城人一样同情着李叔,即使不知为何。
与这一切悲苦场面相映衬的,却是湛蓝的天空,层层叠叠在路边的茶花。当他再骑三轮的时候,他把头压得低低地,视线只能看见三轮在青石板上留下的阴影。他的内心的凄风苦雨,我无法感同身受。
我只能记得,那一天,三轮依旧从桥墩上呼啸而过——
李叔下了三轮的时候,他摇了摇车前鲜红色的挂坠,用大拇指死死把它抵在掌心,又一瞬间如虚脱般的脱手,李叔巴巴地看着摔死在柏油马路边面目全非的挂坠,弓着如车轮般的身子,丧魂落魄地倚着车把手。
我怔怔地望着李叔,却说不出任何的话,巷子两边饭店屋后的炊烟,熏得我止不住偷偷流下眼泪,当我抬头时,只能看到交错的枝丫伸进歪歪斜斜的藏蓝色的旧雨蓬。
李叔踏车而去的时候,挂坠还静静地躺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我们都不知道它以后的去向,是否会烧毁在布满恶臭的垃圾场,是否会跃进下水道,被拥簇着护送到哪条大江大河,是否会被另一个像李叔一样的人捡起,看着静待修补的它,温暖的手,带走了挂坠的生命,也带走了李叔的灵魂。再以另一个身份,吊在另一个地方,看荒草凄迷,霉苔出处,灯火万家。
可怜的李叔,把它抛下了。
它,把可怜的李叔抛下了。
他放开三轮之后,便再难从熙熙攘攘的三轮里,找到属于他的,而我,再也没法在数个晨雾迷蒙和夕烟缭绕里发现他。
我在人潮汹涌间,面对被浅色背心包裹的人,他向我走来,我甚至认不出他是李叔,被丢下的他,连三轮也再难坐住,骑行也如他的心一样走走停停,摇摇晃晃。
后来的一天,李叔载着我在大路边驶过的时候,被一辆白色轿车撞翻在地,一阵不由自己晕眩,我和李叔已倒在路边,我的左腿膝盖被划出一道口子,血静静地流淌在马路,记得李叔手臂上流了好多血。空气中一时间弥漫着血液混合着白色车漆和柏油马路的气味。
“大哥,不是我撞你啊。”
“这是新车你得赔我五千。”
“别啊!大哥,我给你跪下了。”
“……”
“大……爷,我真没钱。”
“那向人借啊!不然等警察来。”
“我——”
李叔看了看支离破碎的三轮,又看了看我,撑着三轮铁架,用尽全身力气,扭动着站了起来,嘴唇嗡嗡地颤抖,狗尾巴草般的眉毛皱成一团。他摇摇晃晃的手,像是要说些什么。
他捂着伤口,迈开步子,跑了……
李叔丢下了我,也丢下了三轮,歪歪斜斜地跑着,却依旧在马路上呼啸而过,把整个城市震得尘埃飞扬,引得车主穷追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小城里的三轮车们都不见了,这个地方不再是三轮的小城池。
在别离三轮的日子里,所有的三轮老汉,深一脚,浅一脚,骑下山陂,离开曾经熟悉的柏油马路,打着手电前往下一座小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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