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才悲伤

傻子才悲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有点想念那个傻子了。

傻子是很多的，城里有城里的傻子，他们被安放在垃圾桶旁的泥烧的红砖根底下，大概天底下所有的傻子都对垃圾桶情有独钟吧。没傻之前，他们会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那刘玄德，是汉景帝第七个孩子刘胜的后代，再不济，孔乙己总是知道的。当然了，这些都是城里的傻子，他们虽然净吃些残羹冷炙，也破破烂烂的，但总不至于孤伶。城市有人，数不尽的人，就算一天什么都不干，吃完剩饭窝在那已有些人味的“巢”里，也够看一天的了。眼睛酸胀了就闭着听，耳朵听厌了就倒头睡，与其说这是一群傻子，倒不如说他们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厌世者：管他的，苟活一天是赚的！有这样的境界，你说他们傻？分明精明的比猴不过，这样一比较，倒是我们显得蠢笨了。

离城市十万八千里的闭塞小镇里，却真的有一位地道的傻子。

关于他傻的原因众说纷纭，村里盛行的大概有三种：一是傻子从娘胎出来就不对伙，这是后辈们的传言，但村里的老人却从不赞成，

“胡球说，这货小时候灵辩的紧，'狼吃娃'从都不输的！”

第二种传言傻子年轻时喜欢一个邻村的姑娘，两人都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姑娘却不幸生了一场大病，死了，自此，傻子便成了傻子。我听了也是不大信的，年纪轻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来，但若果这事真的发生了，作为一个男人却没有这一点的承受力么？我个人还是偏信第三种的：傻子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没来得及看医生把脑子烧坏了，这是傻子他娘过年的时候来我家串门，坐在炕上抹着泪说的，还言说前面那两个传言都是她故意放出去哄人的，免得让人说三道四把罪往她身上栽。至于为什么她偏要坐在我家炕上给我们一家人说这话，我便不知道了。我那时太小，净听了热闹，现在想来：爹是村里的支书，娘向来是不喜欢嚼舌根子的；

秘密，说出来才有意思。

傻子不会说话。

王老三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老二，给，你的！”，傻子接过烟，擦着了火柴吧嗒吧嗒地吸起来，他手笨，用了四根儿火柴才点燃了烟头，

“走吧，去给我割麦，晌午你姐做的臊子面”，谁也知道天上不掉馅饼，傻子跟了去，麦地里抡圆了劲儿干，歇也不歇一会，王老三坐在核桃树下品茶了，傻子还顶着毒辣的日头一搂一搂地割，“老二，来歇气来，歇好了再割”。王老三哑着嗓子喊傻子，傻子停下，冲王老三摇摇头，又把它埋下了。

“老二跟麦有仇呢，让他割去！”王老三边喝茶边给媳妇说。这时天上本来赤条条无一物的，却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一只喜鹊，对着一头大汗的傻子头上丢下一坨粪来，傻子当下火上眉头，扔了镰刀捡起一块土坷垃朝天上掷去，鸟没砸着反把自己抡了个趔趄，傻子的傻劲儿上来了，他从王老三的地畔疯跑去打那只该死的喜鹊去了，任凭老三死声骇气的喊叫“老二，你怂还不赶紧给我回来......”，傻子在那成片的麦地里如脱了缰的野牛，一溜烟儿就不见了，气得王老三差点给自己一耳光，

“唉，我咋请了这么个'麦客'！”。事情到这还没完，要是完了傻子便不是我要说的傻子，人们也便不会在他死后很久很久还会深深地想念他了；在二天一早月亮还来不及下山的时候，傻子自己磨好家伙，背上背夹去把王老三剩下的麦收拾了，等到天亮堂了些，王老三带着媳妇和娃上地来，看到这麻乎乎的天色下一声不吭的傻子，只蹦出一个字来：瓜！

前面说了，傻子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傻子，他看不到如白蚁一样的人潮，吃不上残羹冷炙，他是孤伶的。

或许你一定认为，他是住在一个破茅草屋里的，或者，是和牛同睡在“马房”里，但是，傻子的住处的确是一天一个地方，他今天得幸睡进一个装满麦秸的茅草屋里，夜里舒服的他磨牙放屁，明晚，却要在富裕人家的水泥檐台上过夜，这样的夜他基本是睡不着的，即便他是个傻子但也被这山风，潮气，牛蚊摧打得不得安眠，也幸好他是个傻子不舒服他也像吃窝头一样吞下肚里去了，第三天，他又去“马房”里睡去了，虽然这好赖也算一处暂歇之地，但他还是想着前天的软而温暖的茅草屋，可惜茅草屋不能久住，主人会来喊他走的，谁愿意自家“屋”里躺个不会说话的脏不溜秋的傻子呢？

他的家人早已在他十来岁就没了，他的娘，也就是实在憋不住告诉我娘傻子成为傻子的由来的那位，在那年过完年后便一场大病辞了世，他的爹是在一次伐木的时候被一根盆口粗的松木压死的，而他唯一的哥哥，在二老还未辞世前便吆喝硬分了家，过自己的日子去了，虽同在一个村对傻子却不如邻居家的一只狗，狗见了傻子，起码出于礼节还是会兴兴地摇摇尾，巴望巴望的。

郭增民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可不知为何他的爹死在了离村里百亩远的一个深山的竹林里，是被朝山的老婆发现的；据说老婆是先闻着臭气，然后寻源头，去了发现横躺着一个死人，死相极苦，可能已经闭了气很久，眼窝已深凹下去，老婆吓得差点背过气，兔儿似得逃到山下报了警。郭增民寻他老父月余了，这下知道父亲稀里糊涂的死到深山里，却碍于情面死活不去领尸首，村里人传着“郭老汉这死法太怪，生前肯定有大委屈，这才一人寻到大山了结了，免得给他儿甩难看哩！”。好在郭增民的媳妇还算识大体，在村上找些劳力去深山抬郭老汉去了，可谁愿情去深山里抬个死人，农村人是最忌惮鬼魂的，郭老汉这么大的冤死鬼，抬回来还不见天的来骚扰他，于是便没人应允她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增民媳妇软硬兼施让她男人同意去把他爹的尸首弄回来，并让他去刘三林家的“马房”把傻子叫来，一同上山去抬尸首，

“走，山上抬你叔去！”，郭增民边说边向傻子摆手。

傻子一看，立刻将蜷窝着的肉身抻成一条泥鳅，滑起身子，携了一件破黄绿色外套走了。两个男人几乎是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用一条棉被把尸首裹进去，放进一个硕大的背篓里，走几里换个人来背，这样一挪一挪地把郭老汉安葬了。这事一毕，村里人说傻子是菩萨，傻子圪蹴在核桃树旁的碌碡上，吸溜一口面榛子，面相愁得像死了爹。

我最后慢慢就离开这个给我苦难的地方的地方了，当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读到一句话来“真正的苦难在乡村，而真正的快乐却又在苦难里”，我庆幸自己是个农村人了，我想到了傻子，一个辩不来谁对他掏心窝谁给他捅刀子，谁利用谁同情，谁喜欢谁厌恶的一个人，他虽然没有你我的聪明灵辩，但苦难却在折磨他后给他带来你我无法体味的快乐，这不是人生的意义吗？大悲之后必有大喜，低谷之后便是高潮，像傻子一样乐此不疲的做自己的事，受自己的罪，享自己的福，这便是人生最其乐无穷，令人魂萦的所在了。

傻子，我得说，我对你知之甚少，只知道你是李姓，以前本不傻，除此再无。如果你还活着，知道同村那个小子又给你胡写八写了，不哑的话，告诉我吧：傻子才悲伤！

傻子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