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野蛮生长的男孩子
无论姐姐如何不情不愿,在我哥和我嫂南下之前,我姑带着三万的一应物什回家了,就安置在我哥的房间里。姐姐牵着我爸在房间里审视一圈,确认没有私藏她的物品,一分钟不多呆,立马把爷爷拽出来了。
我哥和我嫂离家的那天,在家里吃过晚饭出门。我嫂子娘家人没有出面,对姐姐的牵挂也不大着痕迹,只是抱着三万不撒手,三万太小,又不能理解骨肉分离的凄凉,顶着那副让人又爱又恨的憨傻样,在他妈妈怀里手舞足蹈。姐姐跟八爪鱼一样拖着我哥,泪眼婆娑,哀声求告,“爸爸,你要快点回来,唤雨(她的小玩伴)只怕你,你不在家,他要欺负我怎么办……”
我哥红了眼眶,拧过头狠心不看姐姐,我把姐姐抱过来,“爸爸是出去工作,有空就会回来,姑姑也等他帮我打架。你在家乖乖的,照顾好弟弟,弟弟长大一点,唤雨就不敢欺负你。”
小孩子的记忆很浅,睡过一觉,姐姐就恢复原样,睡醒了睁开眼就唧唧喳喳,还是只快乐的小鸟。她倒是不抗拒三万了,但是不允许爷爷抱三万,三万手上的玩具必须是她那会儿玩厌了的或记不起来的,但凡她想要,一定要从弟弟手上抢过来;发脾气的时候还跟我妈闹,“奶奶,你把弟弟放到银行那里,让人捡走!”(那年月的弃婴很多,都是半夜三更丢出来的,银行宽大平整的门汀是那些弃婴们相对温暖点的栖身之地,也利于被发现,姐姐亲眼见过包在小被子中,哭到气息奄奄,还被围观的小孩)而孩子又是及其灵性的,三万感知到姐姐的排斥,也知道我们大人的难处,他永远是幼童那副憨憨的呆呆的样子,玩具有什么他就玩什么,姐姐说要就立马递出去,被抢走了也不哭不闹,我极少听见他哭。我妈和我姑说是因为男孩子本身迟钝大条,我认为不会这么简单,但我没有为三万申辩,只是力所能及的照顾他。
姐姐上幼儿园的时候,三万就一周岁了。非常时期,周岁礼都给他省了,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成长。跟姐姐一样,语言功能相当发达,而且走路也早,那时候满屋就他蹒跚的身影和咯咯的笑声,还会自己作乐。我的傻瓜相机里有许多的照片:光着屁股五体投地爬楼梯的、喝爷爷的酒是龇牙咧嘴的、拿着冲锋枪跟唤雨打仗的、戴着小塑料桶当骑士的;把毛衣领翻上来遮了脸,露俩眼睛说自己是蒙面大盗的;穿着姐姐的花衣服露了小鸡鸡尿尿的;小碗扣着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上糊满了饭粒和菜汁的;因为脑袋大,套头毛衣卡在耳朵上没脸的……后来他上小学了,我给他看这些相片的时候,他红着脸直接耍赖说不可能是小时候的他。
男孩子调皮也是天性,他稍大一点,野蛮生长的结果就是开始祸害“乡里”。
我们家住的是属于老宅,各家的庭院都很大,栽着花种着草,插了苗结着瓜,各家都不锁门,还有漫墙的丝瓜藤南瓜藤。那时候还没有早教这概念,学龄前儿童基本散养。三万会跑会跳的时候,有时候就只有我姑一个人看他,自家院子里看不见他的影子,就在家门口喊一声“三万”,他远远的应一声或自己慢慢回来,很安全。
就在我们都忽视他的那一年中,他掐过隔壁奶奶的小丝瓜小黄瓜小南瓜、把隔壁伯伯的皮鞋扔在他家的储水池中、一头栽进过我爸养鱼的大水桶里、把我刚刷过油的皮鞋扔在洗衣机里、洗澡的时候喝澡盆里的水、抓过大青虫、扯过狗尾巴、被蜜蜂蜇过、教唆唤雨哥哥用铅笔刀削指甲、往自己鼻子里塞过布条、藏过爷爷吓人的荆棘条……所有小孩儿调皮捣蛋的事他都无师自通,我爸训他的时候姐姐就在旁边煽风点火,可是我爸也从来没有打过他们姐俩,也没有让他们面壁思过,只要不犯他老人家的忌讳,他就任由三万继续以这种野蛮的状态生长,不加约束。
很快他也上幼儿园了,可是,他进园的第一天就被老师送了回来。那天去幼儿园他就哭了一路,一路哭一路喊,“姑姑,我不去幼儿园,求求你不要让我去幼儿园吧……”怎么哄都不行,在幼儿园门口,气恼至极又无计可施的我,把他搬进大门后拔腿就跑了,等老师收拾吧。中午饭吃过老师就把他送回家了,撂给看家的姑姑一句话,“这孩子不能再送过去了,怎么都搞不定他。”
我下班去幼儿园要说法。园长是我家带着拐弯的亲戚,她是直接领导了新生入园第一天的工作的。
三万看我抛下他走了,也就没有哭,一个人安静的站着,旁边有已经哭得一塌糊涂的小朋友,也有家长被拽着不能离开的,还有那么几个跟他一样已经不哭了的。老师忙着接新生,还不能分身管已入园的小朋友的乱象。三万首先把身边一个不哭的小男孩推倒了,跟他说“你哭起来,我就不推你,不哭我就打你。”再霸道的小朋友在那时都害怕,不用吓唬也是以哭声来保护自己,那个小男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接着,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还好他不推小女生,绕是如此,本来已经快平息的小广场又哭声震天。是门外的家长发现了三万是肇事者,提醒了老师,老师没有惩罚他,只是安抚那些哭泣的小朋友。好不容易都收回到教室,老师整肃纪律的时候还是背好小手排排坐,三万背着手就是不肯坐上小板凳。幼儿老师的耐心是最好的,他还那么可爱,老师只跟他讲道理,希望能教化他。三万顶不住就开口哭,闭着眼干嚎的那种,他一哭,本已安静的小朋友也跟着哭起来,一部分是跟着捣蛋的,一部分是被吓哭的,小一班一个上午就是如此循环,可怜了老师和小朋友。园长亲自来过问,端庄着脸问他想要干什么,三万也不怕,脖子一拧,说,
“我不喜欢幼儿园,我不喜欢这些小朋友,我要找唤雨哥哥他们玩!”
再问就知道唤雨哥哥他们都在学前班,园长说,“放学回家了就可以找唤雨哥哥玩了,现在好好上课!”
“我不上课,我要回家,我要跟唤雨哥哥一起上学!”
……
没有幼儿园敢收他了,我爸也没辙,只有托关系提前让他进了学前班,跟唤雨哥哥同班,他成了班上最小的学生。然后,在那一年里,我出嫁了,怀孕了,然后他读第二个学前班的时候,他妹妹降生了。我的出嫁和妹妹的降生,启动了他人生的新起点。
我妈知道我是个不好侍候的主儿,也不放心我婆婆照顾我月子,出了产房就把我接回家来。他放学回来,风一样冲到我房间来,姐姐那时候就跟在他身后,有点小跟班的状态。我家那个不开眼的牛先生把他挡在房门口,说,“妹妹睡着了,姑姑也要休息,你们不要吵”
三万应该是推开了牛先生,跟姐姐一起站在我床前,我闭着眼假寐。他们俩大气不敢出的站了会儿,又蹑手蹑脚的绕到右侧想看看妹妹,妹妹吃饱了正睡她的“毛毛觉”,我怕他们把妹妹弄醒,闭眼轻轻咳一声,他俩又一溜烟跑出去了。等我吃过晚饭后,两个小孩又手牵手站到我床前
“姑姑,我们想看看妹妹。”
他俩趴在我床上,脑袋凑一块,看被子里小小的一个小人,姐姐很吃惊,“姑姑,妹妹这么小啊,能跟我们玩吗?”
“等她长大点就可以啊,你们也是从这么一点点长起来的啊。”我忽然就想起三万在温箱里面时“毛猴子”的模样,不由由衷感谢各路佛祖,把这些孩子给了我们,“你们以后会不会帮姑姑照顾妹妹,保护妹妹?”
三万没有半分迟疑,使劲点头,姐姐也跟着点头,两个小人一致认真的脸让产后的我无比欣慰。
只是我暂时不能接送他们上下学,牛先生貌似要接下这工作,他也确实接下了。
三万和牛先生一直不大对付,感觉很微妙。三万以我娘家人的身份被我哥第一次带到牛家的那次我就有所感觉,他赖在车上死活不下来,好不容易我把他哄下来了,他就是不进牛家的门,活活把一次正式宴席扰成不伦不类。牛先生第一次接他们,一回家三万就跟我爸说,“以后我跟姐姐自己上学,自己回家。”我问牛先生是如何得罪了他,牛先生说他们之间有过问答,三万问“”我爸开明,学校很近,也该锻炼他们独立能力,并不深究个中原因,这事也就过了。
约摸在妹妹出生十多天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他,他的一句话解开了这个的谜团。
妹妹那时候睡“倒觉”,白天睡得多,晚上睡得少,尤其在晚上八点的那梗上,她想睡又睡不熟的时候特让我苦恼。我也知道是新生儿期的常见状况,但是我盼着她早日调节正常,也努力在那个点让她少点干扰。那一日那个时间点,难得看她渐渐睡去睡熟了,我把牛先生都请出去了,自己守在摇床边。妹妹出生后,我的房门都是虚掩着的,避免开门关门的声音发生,三万在门口探头探脑,我示意他不要进来,可是他还是进来了,走到了摇床边。我手指放嘴边,轻声说,“妹妹睡着了,你看过了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他还是憨憨傻傻的笑,也低声说,“姑姑你歇会儿,我帮你摇妹妹睡。”说着手就搭了上来,用他的力量摇了起来。睡熟的小孩轻轻的摇着就可以,他摇的幅度有点大。第一次我捉住了摇床,告诉他要轻轻的摇,可是不知道他是太小,不懂调整,还是故意而为,我的手一松,他摇的幅度更大。本来安静睡熟的妹妹小身子开始扭动,小嘴一瘪又一瘪,就差没哭出声来了。我当时就急了,把他从摇床边拖开来,劈手重重的打在他后背上,打过我自己愣住了,他也愣了,满脸的委屈的瞪我一眼,扭头跑了出去,一会儿就听到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自己说不出的难过,把妹妹摇安稳了出来找他,他在我妈怀里,还在抽泣。我摸摸他的脑袋,跟他道歉,他也不理我,只是很快就不哭了,被我姑带过去洗澡了。我妈跟我说,三万跑出来找到她,一头扎在她怀里,满眼泪,问,“奶奶,姑姑生了妹妹,就只疼妹妹不疼我了吗,你把牛**赶走,让他把我姑姑还回来!”
小屁孩知道失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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