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这已经是朴秋来到惑蛊月的第四天了。
虽然早就发现这里的学员们大多不曾修行道术，然而朴秋最近却认为他们的生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清闲，基本上都是在悠哉游哉地过日子。
“你们都不修行吗？”
朴秋终于将这疑惑向塔薇儿询问道。
“我们每天都在修行啊，你所见到的就是我们的修行。”
朴秋感到无法理解。
“比如说塔薇儿你吧，所谓的修行具体的都是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咦，我？每天大概就是和妖魔朋友们一起玩，快乐充实地过日子！其他的人也都乐于专精于自己的技艺，每天都在努力将自己所擅长、最能体现自己价值的技能和本领历练升华，然后呢，向所有人展现出自己所与众不同、所独有的能造福大家的一面，话说回来，所谓的生命的意义不就是如此吗？”
朴秋的确注意到过，惑蛊月的学员们的能力都不是靠修炼道行得来，而是每个人天生所具有的各种固有的本领，或者说是‘功’能。朴秋几乎能看到每一个惑蛊月学员的元神。
“喂，朴秋。神道会的学员平时都在做什么修行啊？”
“修行么，就是练功夫，功夫是什么呢……我想功夫就是时间吧。所谓的修行，不就是禅坐，打桩和诵经一类的事情么，形式不重要，法门有三千万，重要的是坚持，日复一日地修炼，这样才能长久地增长自己的道行——若是一日不炼就等于十日不炼，我的师祖是这样教导我的。”
“咦？每天都只是禅坐修道而已？不玩耍吗？还真是无聊的可怕啊……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真的舒服吗？……”
“呃，舒服……倒当然是舒服了……又不是坐枯禅。”朴秋有点脸红。他不知如何向塔薇儿解释——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舒服，禅坐入境时是一种自身阴阳调和的状态，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舒服，那感觉真的很棒，大概就算是做神仙吹着仙风，泡在琼池里观赏天境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塔薇儿，妳……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国家会陷入战火之中，百姓将会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甚至……连妳自己都要遭受战争的迫害？”一时犹疑之际，朴秋不禁问出了自己真正担心的问题。
“战争？为什么？有什么不满的话，大家就应该说出来，实在是解决不了的矛盾的话，大家就各退一步，或者最坏的情况，干脆各走各路，互不往来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呢？”
真是单纯的想法，朴秋心里叹气道。
“比如为了传播真理，让大家都能认知到什么是真正的‘道’。若是无法借由争论说服对方的话，也许就只能使用暴力了……又或者，只是想让大家都采纳自己的意见，过上富足的日子而已。”
“你说的我无法理解！谁能保证自己坚信的‘道’就一定是对的、是真正的真理，而别人的就是错的呢？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了，何必非要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况且人的一世那么短，再多的财富权利死了之后便什么都没有了，何必非要拼死拼活，你争我夺的呢？”
朴秋沉默了半响。
“那你们难道都没有想过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不会想到人类有着灵魂一样永远不灭的东西，而通过修炼可以将那东西升华，至少将它的力量变得更强？”他接着问道。
“那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 塔薇儿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人活着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哪有时间管那么多啊？当然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何必要那么累呢。庄稼只要耕作就会有东西吃，知识只要学习就会了解，对人只要温柔别人便也会对你友善。开心的时候就笑，不安的时候就哭，剩下的尽管交给老天，随缘吧！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呢，只希望在自己老死的时候，不要后悔留有遗憾就好了！”
又是了不起的单纯想法，不愧是不愁吃穿与生计的惑蛊月成员才能说出的话语，朴秋不禁心道。“我看这些都是塔薇儿你自己的想法吧……”
“不。全卢洲的人们都是有着这样的信念的！” 塔薇儿忽然恢复了精神，带着绝对自信的笑颜说道。
全卢洲？那种事情怎么可能，除非卢洲真的是一个没有饥荒，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洲际。然而若是真的那样，道皇又怎会出兵讨伐如此欣荣的天府之地呢？因此肯定是假的。这样说来，这里的百姓们便是受到州牧灸蛰思想的教化才会如此认为了。朴秋这样相信着。然而转念一想，随着自己一路走来，所见到的卢洲却并不是一个民不聊生的洲际。虽然不愿这样去想：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难道卢洲真的是一方那样安祥美好的乐土么？若是这样，道皇究竟为什么要记恨卢洲呢？归根究底，若是百姓有了富足的物质，那样的思想真的就是不好的么……
在一旁观察着陷入沉思的朴秋，塔薇儿歪着脑袋，也安静地做出正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来。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分别的路口。
“好啦，不要再去想那么无聊的事情了！看你整天闷闷不乐的，还是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正要离开，塔薇儿又忽然转过身来：“对了，为了让你打起精神，明天傍晚时候来后山上吧，我给你看点好定西！” 塔薇儿说着欢快地爬上一旁的陡坡，“明天傍晚，后山，记住了！不见不散！”根本不顾自己的建议是否被答应，她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挥手向朴秋提醒着，“我等着你哦！”
II
独自回住所的路上，朴秋隐隐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两个躲藏在柱子后面的黑影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一起跳了出来挡在朴秋面前，着实吓了他一跳。那两个人哈哈笑着围绕朴秋快速旋转，其身法之快令朴秋不禁头晕眼花。
“琉璃，琥珀，是你们吧？”朴秋一手按住昏眩的脑袋问道。
“是我们！猜对了我们谁是谁就放你过去！”那两人停住了脚步，勾肩搭背地挡住了朴秋的去路，原来是那两个行为颇为古怪的双胞胎兄弟。自从第一天偷袭失败以来，这两人便会不时出现在朴秋左右，总要将他捉弄一番才肯罢休。此刻也是如此，他们正像发现了好玩的猎物一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朴秋的反应。这两人可真称得上是默契十足，莫说举手抬头了，只要他们想，连表情和眼神的变化都能够保持同步，一模一样。
“嗯……”朴秋摸着下巴，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这边的是琉璃，这边的是琥珀，对不对？”他用手指着道。
“猜错了！”那两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作为惩罚跟我们回去做我们练习的沙包吧！”他们哈哈笑着，快速上前，准备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地将朴秋强行拖走。
“喂！等等！”朴秋挣扎了两下，决定认真进行反抗，那两人明显感到朴秋气场的变化，目光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他们将功蓄在手上，立刻有白色如蛛网般黏稠的东西缚住了朴秋的胳膊和腿。
“什么啊，这是！”朴秋一见不妙，趁隙一个翻身，缠裹着那些蛛网样的东西滚落到地上，他盘起腿来，双手抱胸，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每一次每一次都猜不对，你们两个明明完全一样嘛，一点也不好玩！我不和你们玩了。”他故意加重了完全两个字。
双胞胎兄弟见了，面面相觑，不禁乍舌。他们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其中的一个开口说话了，这也是他们几天以来第一次不同时开口说话：“其实，我们也是有所不同的。哥哥琉璃是右撇子，弟弟琥珀是左撇子，只要不统一行动，仔细观察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分辨不出我们俩的啦……”他说着抬起右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啊，原来这样。”朴秋夸张地做出惊喜的样子，上去握住了那人的手，“很高兴第一次认识你。琉璃。”
琉璃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与之前恶作剧的笑脸不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很温暖的笑，令人不禁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也说不定。
“好！那我们就勉为其难把你当作伙伴了！如果有人找你麻烦的话就来尽管找我们！”他们又重新恢复了勾肩搭背的姿势，“但是若是你背叛的话，就杀了你哦！”
朴秋也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了笑容。他走到他们身后，搭上了两人的肩膀。
“好，一言为定。”
次日中午，一只红嘴长尾的小白鸟从窗缝里飞进了朴秋的房间。那是神道会里负责联络他的蓍界鸟。那小鸟拍打着翅膀落在了朴秋的肩膀上，嘴里还不忘发出“咕咕”的叫声。朴秋将那绸制的信笺小心翼翼地从它脚上取下，打开一看，上书两字：“立夏”。那是任务结束的期限，今日是四月初一，距离立夏还有最后两天，朴秋知道是道皇在催了。
取得惑蛊月成员信任的进程应该进行的不错，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应该说不算小。然而心里总是有种惶惑不安的感觉。
朴秋从箱子里取出几块细碎的玉石放在了蓍界鸟胸前的小屉里，那小鸟探着头吃了几口，满意地晃了晃纤长的尾羽，接着从窗户飞走了。
III
星光铺满原野，草地被风吹的不时起伏着。塔薇儿站在璀璨的星空下旋转，她的身边围绕着许多动物与妖魔，它们对她很是亲昵，不时试着上前蹭着她的身体，看上去很是驯良。那些妖怪大小不一，有大的形同狮虎，也有小的蹦来蹦去，将塔薇儿层层守护着，塔薇儿站在它们中间，就像是这片大地上的精灵一般。朴秋从山坡上走上来，塔薇儿见了他很开心的样子，她跑来拉起他的手，将他拽入妖怪环绕着得地方。
朴秋显然有些紧张，尽量缩小着身体的身体的面积不去触碰那些有着红色气场的生灵。
“喂，来嘛，我可是特意为了让你和这些孩子成为朋友才拉你来的，别这么拘谨嘛！” 塔薇儿笑着说，一边拉着他的手转着圈向他一一介绍自己的手下兼朋友。“这是麝岵，这是伐檀，这是菱采，别看它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是个很害羞的孩子哦；这是晨风，很有唱歌的天分哦；还有高裘，椟林；对啦，差点忘了六月，快来，它在那边呢！”妖怪们似乎不难接受朴秋的样子，在塔薇儿的引领下有些甚至大胆地上前来嗅着他的气息。塔薇儿拉着朴秋跑过山坡，朴秋从一旁观察着她，她笑的很烂漫，看来是真的很开心和这些朋友在一起。月光融融地笼罩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披上了一层荧光，朴秋觉得此刻的塔薇儿真的很美。
“来，六月，这是朴秋，我的朋友，从此后也是你的朋友了，快来打个招呼！” 塔薇儿向着树上笑着说道。朴秋向树上看去，只见一只银色的山豹自树上优美地跳落下来，它用前爪轻盈地落在地面，尾巴摇成流畅的曲线，走到覃薇儿身边温柔地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她的手。
“朴秋，快来，这是六月，是个美女吧！快摸摸她的头吧！” 塔薇儿乐道。朴秋吃了一惊，不禁反而向后缩去，“什么哦，扭扭捏捏的。我承认你，所以才会把最重要的朋友们介绍给你，快点来啊！” 塔薇儿索性抓了朴秋的手向着六月的头上摸去，六月开始时反射性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就顺从地伸过脑袋。朴秋的手被塔薇儿握住，战战兢兢地一点点靠近六月。它的皮毛真的很好看，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幻兽一般。朴秋的手指轻轻触到了它的皮毛，意外的柔软，摸起来很舒服。感觉到朴秋似乎放松下来了，塔薇儿眯眼一笑松开了手，朴秋就这么抚着六月的脑袋，而六月也很享受般地摇着细长的尾巴，那种感受真的不可思议，然而很美妙。
忽然头顶上一阵凉风吹过，周边的长草顿时贴地。“十瑚！是十瑚来了！” 塔薇儿的声音雀跃道。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鸟兽飞来，身长足有六七尺，它的喙很长，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飞至它们身边的时候弯下脖颈，塔薇儿会意挽住朴秋向上一跃，那飞鸟硬是将两人载到了背上，径直飞上了天空。塔薇儿发出一声欢呼，那鸟兽也回以愉悦的长鸣。朴秋一直滑到翅膀的位置，他反身坐起，向前爬上了脖颈。低头向下看去，夜色下的草原一望无际，四处都闪耀着萤火虫的点点光芒。塔薇儿爬过来和他一起眺望，“怎样，卢洲的景色不比你们那里差吧？”她充满自信地说道，风压将两人的头发向后吹散，它们飞过草原，来到一片峡谷，断崖下是茂密的丛林，塔薇儿咧嘴一笑，向着十瑚吹了声口哨，十瑚便突然降低了飞行的高度。
塔薇儿突然拉起朴秋的手向前跳了下去。
“啊——！”朴秋不由惊叫。
“谢谢你了，十瑚，下次再见！”塔薇儿的声音却甚为欢快。
空中突然飘来一些巨大荷叶样的生物，它们柔软而富有弹性，塔薇儿与朴秋向下摔去，在它们身上不停弹跳下落着，耳边可以听到塔薇儿铃铛般的笑声。不知何时两人便滚到了同一颗荷叶上，他们落到丛林里的地面上时，身上已经沾满了泥土。
朴秋两手撑地架在塔薇儿上方，距离很近地看着她的脸。月光下树叶的阴影在她的身上跳跃着，皮肤上隐隐还沾着晶莹细碎的露珠。塔薇儿收回了刚才的笑脸，她注视着朴秋的眼睛，还未缓和的呼吸急促地起伏着。
最后，最后的一搏，已经来不及去选择对象是谁了，必须赶快完成任务才行。如果这次仍然不能下手的话，如果这次依旧无法下手的话……朴秋在心里暗暗发狠，然而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唇几乎要和塔薇儿的贴合在一起。
抚在朴秋脑后的手掌温柔地向内轻揽，他不禁有些惊讶。然而塔薇儿的表情专注而深情，她野性未脱的外表与平日罕有的温柔于此时交相辉映出一种扣人心弦的美，就像一只终被驯服的丛林小兽，未曾被驾驭却对靠近的猎人有着致命吸引力，令朴秋原本努力积蓄的杀意一时间转为悸动。
柔软的手伸向朴秋胸口处的衣襟内，却突然停了下来。塔薇儿将一个物体从那里取出，表情有些困惑。朴秋突然一愣，顿时清醒了大半，他将塔薇儿的手按住，夺过那物体，随即一个翻身滚向旁边的地面坐了起来。
他将那物体小心地放回前襟，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木质的雕刻表面光滑，那是淼瞳的家令。
塔薇儿见了，沉吟半晌，亦起身坐在一旁。他们从叶子的缝隙里抬头看天，五颜六色的繁星密密地点缀着天空。朴秋转头看向塔薇儿，对上的是最单纯的美好笑颜，那是在完全信任一个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与那份真诚对视着，朴秋的目光同样变得柔和。
连匕首都没带的自己，究竟想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朴秋幽幽长叹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快逃。”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告诉惑蛊月的每一个学生，卢洲所有的百姓，快逃。道皇要出师讨伐卢洲，而我是来杀掉你们中的一个成员的。战争将要爆发了。”
他不敢直视塔薇儿的眼睛，然而依然能感受到那强烈的颤抖，惶惑，惊讶，恐惧，愤怒，悔恨，复杂而炙热的视线几乎要灼伤他的肌肤。
塔薇儿站了起来，似乎有水滴自她眼中滑落到地上，她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丛林外跑去。
很好，她走了。她会去向古乐教报信的吧？一定会的。这样以来我的目的就完全暴露了，任务也绝对不可能完成，而且会被所有人一拥而上地杀掉。既然已经知道后果，为什么自己还要这么做？难道我不想救箴土爷爷了么？不想要自己的生命了吗？朴秋将双手枕在脑后，伸展身体躺在地上，两眼望向天空。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就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大声笑道，随即感到释然。十分轻松的感觉，半月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一身清爽的舒畅感觉。
“……对不起……爷爷。”
他将手探入胸口，轻轻覆上自己的璞玉。
IV
漆黑无边的梦里，朴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瑟缩成一团。
“挚友，我想见你。”他小声说。
“我就在这里。”那声音很快回应。
“不，我是说——你能不能，来抱抱我。”
“挚友，不管你现在的年龄、美丑，不论你身处何种境遇；就算你背叛了全世界，就算你到了万里高空、深海海底，我也一定不会离开。我会一直陪伴你、守护你。但是，我无法拥抱你。因为我和你不在同一个时空，不在同一个次元；因为我和你有着不一样的存在形态。”
“呵，我居然会去相信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声的存在，这可真是够呛。”朴秋一声苦笑。
“但是，你的内心知道我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朴秋睡得越来越沉，在他的梦境里，悠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中元节时，有一名在河岸上奔走的儿童，默默守护着水中那只属于自己的纸船。他可以为它遮风挡雨、指引航向，然而却始终不能跳下河去，与它相拥。因为他们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河里。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不同的存在。
朴秋翻了一个身，轻声梦呓：
“挚友，我会好好实现你的心愿。我和你约定。所以，我可不可以也向你提一个请求：如果我实现了你的心愿，可不可以请你现身，到我的这个世界，来抱抱我。”
……
可不可以请你跳下河来，抱抱这只纸船。
宽阔的长街不断向着前方的深处蔓延。长街尽头，朴秋只身一人迎风而立。对面，一排排身着铠甲的士兵整齐地罗列成阵，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顶着成百上千的长枪向前步步推进，矛头所指的目标正是那一头银发的‘殿生’少年。已经推至近处的士兵们将队形围成大半个扇面将他重重包围，而两旁的城楼上亦已备有剑拔弩张的弓射箭们整装蓄势待发。整条长街的气氛就像已经绷紧至极限的古琴琴弦，一触即发，一拨即断，而朴秋却没有像自己先前想象中的那样感到惧怕。
不知为何，笛邬一向潮湿的空气此时却干燥得令人窒息。
塔薇儿没有来。站在即将对他进行讨伐的队列前方的是惑蛊月的成员昆成和修。‘将奸细带来是我的失误，既然如此，实施惩罚的仪式也当由我带领。’这是昆成所言的自己站在这里的初衷。拉紧的弓弦在空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刺耳得如同随时都会不受控制得爆裂一般。
昆成高高地抬起右手，朴秋合上双眼。
要死了。死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下。我是个背叛者，作为我应有的惩罚，这样的结局也许并不太坏。少年的嘴唇忽然急剧地颤抖起来。
昆成的手臂笔直挥下。手执铁戟的士兵一齐呼啸而上，两旁阁楼上的弓手亦同时松开手臂。朴秋几乎能感到那些箭矢破空而来时所挟的阵阵风声，它们的箭尖直冲向自己，朴秋已经能看到自己被万箭穿心而又被长枪刺透的惨死画面。其实你们太多虑了，要杀我，一只折戟便已足够，因为我是不会抵挡的。你们根本用不着派来这么多的士兵，让这么多人露出恐惧的战栗脸孔。在那一瞬间里，这些竟然就是朴秋脑中所想的全部。
对不起……为至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朴秋在心中默念。
然而朴秋却没有如预想般快速地死去，他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所期待的痛苦。等他再度睁开眼时，只见到黑沙漫天，烟雾重重缠裹在城里，闪耀的细碎金光自他身边穿梭至阵前，竟将那些剑弩纷纷击落在地；黑烟弥散时，无数条黑蛇出现在地上，四周响起一片嘶嘶的声音。士兵们顿时躁动不已，议论之声迭起。昆成见队伍骚乱，连声高喊大家镇定，然而队伍却没有因此重新变得规整，因为当浓雾散尽，黑蛇聚拢之后，长街中央出现了一个绝色倾国的女子。
那简直不是人间当有的女子，何止堪比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她玉肌雪肤，国色天香，然而不论哪个词语都描绘不出她出尘美劭的十分之一。
她将火色的衣袖拂在嘴边，玉指轻拨间，唇红齿白，吐气如兰。
她环顾四周，莞尔间，眼角波光流转，明眸似水，似笑还嗔。
她款款走来，莲步轻移间，旖旎恍若天人。
全城的男子都看得痴了。
朴秋的身子依旧微微颤抖。
“师祖……”他几乎要奔上前去抱着六合仙人哭泣。
六合姬挥一挥火色的衣袖，面向城内露出妩媚的笑靥：“打扰了大家真不好意思。但是这个少年是我的徒弟，能否请你们放过他一次呢？”随着话音落下，空气中弥散开冰雪的清香。
见士兵们统统呆愣在原地，六合姬转身俯向朴秋耳畔：“我可是一直看着你呢，好孩子，朴秋……”
朴秋几乎要热泪盈眶。
语毕，六合姬的身影突然化成一缕黑烟，就这样在长街上消失了。那大概不是师祖的真身，而是某种使令类的道术，朴秋心想。他强迫自己保持着坚强的样子。
半根细长的黑发自耳鬓处青丝的末端飘落。五华幽谷的莲池中，六合姬拾起那根断发，微微睁开双眼：这是最后一个蛇使了呢。我参与的，便就到这里吧。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雪狐少年。
修见大家不动，急躁地挥手，大声鼓舞士气要求军队再次上前绞杀朴秋。
昆成伸手拦住，摇了摇头。
“全队撤退。打开城门，让他走吧。”昆成道，瞥见修一脸不满的怒色，昆成低语：“知道刚才的女子是什么人吗？”
修不甘地摇头。
“南赡部洲的六合仙人。没有谁是比她更值得尊敬的道师了。”
昭悦廿二年四月初三，朴秋的出使任务以失败告罄，他于同日离开了首郡笛邬。
由于渊宙的计划泄露，卢洲开始紧急进行作战准备；虽然如此，过于紧凑的应敌时间仍使他们没能占得先机优势。
同年四月十四，王师先锋部队轰开边郡青县的大门，终于踏上了卢洲大地。
自此，道皇讨伐灸蛰的战争正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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