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一、

王瘸子知道自己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时候，眼泪水就哗哗地滚了出来。医院已经无力回天，就劝家属把人接回家好生侍奉，只等待阎王爷什么时候有空召见了。

哭了好几天，好像对死也没有那么恐惧了。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王瘸子就把婆娘叫到身边，拉住婆娘的手艰难的交待：我死后，你一定要帮我把我的事情做完哈！

老婆握着王瘸子粗糙冰凉的手，安慰说：

“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哦!你坚持吃药，放宽心，我保你再活二三十年莫得问题！”

“你说得轻松，医院都不要老子了！”王瘸子摇摆着头，一脸的悲戚。

“西医不行还有中医呢，小小草药治大病呃！你看楼上张孃孃，我们搬来的时候就是胃癌，人家一直吃中药调理，这么多年了，还不是红光满面的！”老婆安慰说。

王瘸子微微点了下头，算是给自己加油。老婆就回身去熬药，眼泪就滴在了药锅里面。

二

王瘸子不是本地人。

早些年王瘸子进城打工，因为有残疾做不了体力活，就在新建的溯源里小区大门口摆了个地摊收破烂。王瘸子那时候不过四十出头，冬天披一件军大衣，夏天就是一件白村衫，一个自制的滑板车，一张破旧得看不清字的招牌布往地上一摊，屁股一歪，就坐在滑板车上，然后掏出一本前些天收的破书，自己就读了起来，那样子和摆的那些道具看起来很别扭。

小区的门口还有几个收破烂的、修燃气灶和卖水果的摊儿。平日里没事，大家就爱聚一起闲吹。王瘸子不和群，总是捧一本书坐自己摊边。后来开始兴起“斗地主”，大家无事就蹲墙边，一张塑料布摊开，赌点小钱，时常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他们都不和王瘸子玩。王瘸子仍然自己看书，不和人家玩。他觉得这些人活得一点没有意思。

记不得是哪一年，小区一个住户姐姐叫王瘸子去家里收旧报子。王瘸子去时，家里的小女孩正在读一本课外书。王瘸子在一旁整理旧报子，听小女孩很认真的读：

“望着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母亲，男孩忍不住消然泪下……”

王瘸子就停了手中的活计：

“妹妹，是潸然泪下，那个字读shan，念一声。”

女孩的妈妈在阳台晾衣服，听王瘸子这么一说，有些惊讶，王瘸子你一个农村出来收破烂的，还认识那么多字？就问：

“瘸子，你还念过几年书哟？”

“以前在老家读了个初中，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参加高考，得了全县第一名。”王瘸子蹲在地上整理报子，头也没抬。

“哎哟，看不出来瘸子你还是大学生哦，不简单，快坐，坐！”

女孩的妈妈从阳台过来，拉王瘸子在沙发上：

“瘸子，你还隐藏得深呢！怪不得一天到晚都坐摊摊上看书！你读的哪个大学？”

听彩霞一问，王瘸子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上过大学”。

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左腿，笑着打趣道：

“这个脚要短5公分，长短不一，别人不要。”

女孩的妈妈觉得触到了王瘸子的痛处，连忙打趣地安慰着说：“坐起看不出来，坐起还是多帅的。”

边说边哈哈地笑，王瘸子用手搓摸着后脑勺，也跟着笑。

又把王瘸子摁沙发上吹龙门阵，忘了收报子。

王瘸子就知道了小区这个姐姐叫彩霞。

彩霞后来添油加醋把王瘸子想象成是大学生，收破烂是体验生活。在小区里给那些婆婆孃孃摆，说门口收破烂那个瘸子是个秀才，经常在报子上发表文章。

后来王瘸子的故事就在小区门口传开了，小区的人们都对王瘸子投来尊重的目光，一起摆摊的同行却把他看着另类，不和他说话。

王瘸子有了彩霞做义务宣传员，生意自然就比旁人要好些。有要卖废品旧物件的，都会在小区门口喊：

“瘸子，到我这里来一下！”

王瘸子听到喊，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五毛的纸钱把手里的书卡上，慢慢站起来，拖起板车一瘸一瘸跟了过去，旁边人也不去争抢。

那个最先发现王瘸子是文化人的彩霞，自然就更亲近一些。有事无事路过小区门口，总要向埋着头的王瘸子喊一声：

“秀才！”

王瘸子就抬起头来，手抱着书，望彩霞抿嘴一笑，算是回礼，彩霞就眯上一只眼睛冲王瘸子做个怪脸，羞涩地一低头，慢慢远去。

三、

暑假的一天早上，王瘸子和往常一样坐在小区门口看书，彩霞走了过来，见周围还没有人，就轻声给王瘸子说：“秀才，你把摊摊收了，等会儿上我家里来给我帮一下忙。”

王瘸子就起身收拾行当，拍了拍屁股，尾随彩霞去了。

进得屋去，王瘸子看到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猜想是不是小妹妹过生日，就问：你女儿今天生日啊？

彩霞不回答，双手把王瘸子摁在沙发上，递过去一杯水，看着王瘸子，含情脉脉望着瘸子莞尔一笑：

“秀才，祝我生日快乐！”

王瘸子双手捧过杯子，手有些抖，几滴水荡在了彩霞的手上。

彩霞装着不在意，只对王瘸子说：“今天我给你煮饭，你帮我把这些过冬衣服棉被收拾了放柜子顶上”。指了指床上：“就是这些，给你两百块钱。”

“多了多了！”王瘸子客气。看看屋里，又问：

“娃娃呢？”

“放假，回渠县农村外婆家了。”

“你也是农村来的啊？”王瘸子看屋里没有第三个人，男人的贼胆就有了一点点冒起来。很认真的欣赏起彩霞，左手虎口卡住下巴 ，奉承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恁个洋气，一点不像农村来的！”

彩霞被王瘸子看得满脸红晕，但生意人总是很老练的，只轻轻一笑，算是对王瘸子一个回报，然后有点自嘲的说：

“啥子洋气哦，要不是早些年来城里做生意，我现在还不是在屋头挖泥巴。”

“我也是农村来的！”王瘸子对彩霞说：“老家比你们远，大巴山的，穷得很！”

彩霞有些诧异：

“秀才，你说你老家那么穷，你是在哪里学来这么高的文化啊？”

“我老汉教的。老汉从前在成都教书！”王瘸子接着说：

“五七年多说了话，老汉被单位开除了，加上老汉原来在伪政府的教育局做过事，就把老汉押回老家了。我老汉把城里的婚离了，在老家才重新找的我妈妈。”

两个人起身边做事边摆龙门阵。王瘸子才知道这个彩霞在九公里那头开了个建材商店，不算大，但赶上了城市大改造，生意好得很，没几年就在城里买了房，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

王瘸子听彩霞讲了她们家的故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男人呢？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男人？”

彩霞的脸一下就黑了下来，愠怒道：

“早跟小妖精跑啦！”

把正在叠的羽绒服往床上一摔。

王瘸子有些诧异的打量着这个女人：小小的个子，结实的身子隐约透出来一丝男人的刚毅。但看那脸蛋，王瘸子的心就又开始猛跳，觉得比自己在塑料厂打工的老婆要好看得多。

彩霞视乎感觉到了什么，双手把衣颈往上提了提，说：

“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瘸子还恍惚起的，双手基本停止了干活，听彩霞这么说，也就打趣回应道：

“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哟，除了左脚短了几公分，其他都不错的。”

话一出来，王瘸子就想打自己的嘴巴，他觉得这么说是不是在给彩霞某种暗示。

果然，彩霞接过话来：

“秀才，我就喜欢你！有知识有文化，心肠也好。”

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眼也迷离了，靠拢王瘸子，右手就抚摸着王瘸子的左腿：

“短一截还好些，跑不脱……”

王瘸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惊慌失措，心里使劲搜寻老婆和娃儿的样子，但还是抗不住彩霞喷在耳根的热烘烘的暖气，就一下把她抱住，腿脚抖得厉害支撑不住，两个人就倒在了床上。

四、

太阳还是一样的升起又落下，王瘸子也一样的在小区门口摆摊。只是把小拖车靠墙根移了些，距小区大门就远了一两米。

那天跌倒在彩霞床上的事，王瘸子越想越怕，万一彩霞又来拉他去叠棉被怎么办？王瘸子天天在墙脚埋着头，手里仍旧捧本书，但不是在看，是想挡住自己的脸。

“秀才！”

王瘸子听见这一声喊，差点吓哭出来了。真是越怕发生的事情越会发生 ， 彩霞找上门来了！

彩霞笑盈盈的望着他：

“秀才最近又有文章发表没有啊？”

很崇拜，完全不记得叠被子的事了。

王瘸子不好意思的笑，没有回答。

彩霞也回了个笑，走了。

王瘸子觉得心里轻松了好多。

晚上回到家，婆娘系着围腰开门：

“瘸子，你看哪个来了！”

“毛儿！”

虽然快二十年不见，王瘸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客厅望着自己傻笑的人。

“毛儿，你怎么来了呢！”

婆娘插话：

“毛儿的大崽儿在我们厂里打工，他不放心来看他，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拉过毛儿旁边站着的一个年轻娃儿：

“你看，在我们厂都做了三个月了，我还不晓得是毛儿的大娃儿。”

喝酒的时候，毛儿说：

“你看嘛，我们一起长大的，你现在到城里混得像模像样的，还和年轻时一样点都 不老，娃儿也读大学了，我们没得文化，只有一辈一辈的下力，唉！”

听毛儿唠叨，王瘸子的心酸事也被勾了回来。

王瘸子当初考大学失利，心里想自己这一辈子恐怕是出头无望了。就寻思在村里办一个图书室，让村里的娃儿能够多读一点书，考上大学走出大山。但村里那些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父辈们对娃儿们读书的事一点没有兴趣，只对大山有着不离不弃的感情。大队书记听说王瘸子要办图书室教娃儿读书，就猜想王瘸子是要骗村民们的钱，组织起村民坚决反对，骂王瘸子不务正业。结果王瘸子和大队书记打了一架，带着婆娘出来混世界，就很少回那个穷山村。十年前老人先后归西，王瘸子一家就再没有回去过了。

“书记要是当年听你的，山里头肯定都出了几个大学生了。”

毛儿边喝酒边愤愤的说。

“算了，十几年前的事情，不再说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骂你，还说你老汉做事情不认真，整个瘸子出来给生产队添麻烦，不然你怎么会打他？害得你还坐半个月鸡圈！”

王瘸子只顾喝酒，从前的事在他的记忆里早已经淡忘了，他只是后悔当初没有给大队书记讲清楚，自己想办一个图书室并不是骗人们的血汗钱，而是想给那个落后的穷山村的孩子们指一条出路啊……

毛儿差不多要酔了，话越扯越多：

“日娘的，那个山里头呆起永远都没得改变，娃儿喂大了，没得文化，只有出去下力，结了婚，屙两个崽崽丢屋头，老的慢慢盘大，没得文化，又出去下力。”

指着瘸子床头和堆满桌子的书：

“你看，都像你这样多好，你这些书要是搬到山里去，都够给娃儿们整一个图书室啦！”

王瘸子心里一震，这毛儿还惦着当年那个事呢！

当天晚上王瘸子失眠了。

那次和毛儿相遇，唤起了王瘸子年轻时的梦想。毛儿走后，王瘸子就思忖，当年和大队书记的那一场恩怨早已经过去，不要再记恨在心头了。就给婆娘说：

“我们还是应该给屋头做点啥子事，将来老了回去也对大家有个交代。”

老婆看了一眼瘸子：

“你不是说屙尿都不朝那个方向了？如今屋头又没得人了，你还回去干啥啊？”

“你还记得那些气话？都是哪个时候说的哟！叶落总是要归根的嘛，傻婆娘……”

说了这话，王瘸子自己也笑了起来。

其实老婆早看出了王瘸子的心思，就一起笑。半开玩笑似的说：

“我们收破烂这一二十年，为在城里买套房子多少也积攒了一些钱，不如我们再努力几年，把钱攒起来回去给村里修个小学！”

王瘸子一本正经：“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不买套房子我们在哪里落脚啊？”

“你才说叶落总是要归根的，我们现在租房子住不是也很好的吗？”

“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实事求是量力而行！我只想在村里办一个图书室，免费给那些娃娃崽崽看，了却我的初心。”

后来王瘸子收破烂时就很注意收集人家不要的书籍。王瘸子发现，那些被城里人当废品卖的书其实好多都是很新的，各种书都有，还有很多小学，中学的辅导教材。王瘸子暗自欢喜，这些书对自己老家的崽崽好有用哟！就收拾起来，叫毛儿的大崽儿带些回村里去送给读书的娃儿们。剩下来的，把王瘸子租的那两室一厅挤满了。

五、

王瘸子有好久没有出现在小区的门口了。

小区的门口没有了王瘸子的身影，就少了一道风景。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一样的每天围在一起斗地主，嘻嘻哈哈，等候上门的生意。

只有彩霞感觉到了小区门口的变化。

六年了，每次彩霞路过都要朝坐在墙边的王瘸子喊一声：

“秀才！”

然后抛过去一个笑脸，王瘸子也会回一个笑脸给彩霞，彩霞就把它存在心里。六年了，彩霞心里放了两千个笑脸。

那一年叫王瘸子到家帮忙叠了被子，对王瘸子有了比旁人更多的了解，王瘸子不只是人老实有文化，还是一个很有家庭责任感和肯帮助别人的男人。王瘸子和彩霞熟了，星期天经常辅导娃儿写作文，彩霞为了表示感谢，就给王瘸子一些钱，王瘸子坚决不要，说如果愿意，就把娃儿读过不要的书卖给他，说想拿给老家的孙儿们。彩霞就不好再坚持给王瘸子钱了。

春节快到的时候，彩霞又清理了一些旧书，还特意在书城去买了好多儿童读物想送给王瘸子。可是王瘸子却突然不见了。每天去小区门口打望，都不见王瘸子。莫非王瘸子这么早就回家过年了？彩霞心里想。

春暖花开，墙角还是不见王瘸子来坐。彩霞有些急了，隐隐感到一丝不妙。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看人们斗地主。然后不经意的问：

“怎么好久都没有见秀才了呢？”

“癌都癌了哟！”

打牌的人不在意的说道。然后继续专注打牌。

彩霞一下子就忍不住，眼睛包满了泪水，离开人堆，急急的跑回家，抱着包扎好的那一堆书汪汪的哭了起来。

初心

王瘸子尽管每天灌肠一样的喝着婆娘熬的中草药，身体还是一天天的坏下去。婆娘已经辞了工作，在家陪着王瘸子最后的日子。

王瘸子的生命是快到尽头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王瘸子叫婆娘送自己去附近的中医院，那里可以打针，输液，好多像王瘸子这样的病人都是从这里走向极乐世界的。

冥冥之中的王瘸子始终放心不下那满屋的书，每天都要问来陪伴他的婆娘：

“那些东西你收得怎么样啦？要打整干净包好哦。”

老婆说：“你放心嘛，都是照你说的那样，全部用牛皮纸一包一包的捆扎好了的，明天我拿一包来你看嘛。”

王瘸子就微微点头。

过了些天，老婆又去医院的时候，带了一个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包裹。王瘸子迷茫地看着婆娘递过去的包裹，双手轻轻抚摸。少顷，手从包裹上滑下，几滴泪就打在牛皮纸上面。

王瘸子已经不行了，医院进行了程序式的抢救，终究回天无力，王瘸子还是走了。在王瘸子旁边，静静的躺着那个被泪水打湿的牛皮纸包裹。

六

王瘸子走了。

一个月后，王瘸子的老婆和儿子一家，叫了几辆面包车，浩浩荡荡向大巴山深处驶去。车上装满了王瘸子细心收来的书籍，一扎一扎的，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儿子捧着王瘸子的骨灰盒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按照王瘸子的嘱托，他们把多年闲置的老屋打扫出来，请来村上的木匠，打了书架和桌椅，摆放好书，又在门口做了一块大大的牌子：

桃花村图书室

毛儿老来无事，就给婆娘说，以后你就负责带孙子，我去图书室帮忙！

图书室的一切打理好后，王瘸子的老婆又回到了城里。

王瘸子老婆把滑板车拉到小区门口，在原来王瘸子的地方坐了下来。

小区门口又恢复了从前的风景。

彩霞送去了春节时准备好的一大摞书，放在王瘸子的平板车旁边，默默地离开，没有说话，也没有卖钱……

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