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卑的女孩

我是一个自卑、敏感的女孩。我终于第一次不那么自卑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从小到大，我都在极力回避这个标签，好像承认自卑就是承认自己胆小、懦弱、消极、黑暗、一无是处，就该受到孤立、蔑视和嘲讽。

【01】

我的自卑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只知道当我很小，还不认识自卑这个词的时候，这种不好的情绪已经开始纠缠着我了。

自小父亲对我们管教甚严。在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被邻居家小孩欺负，我打了回去。邻居领着孩子气势汹汹地上我家理论。当着邻居的面，父亲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有时候头上还会重重地挨上几巴掌。父亲打完了，邻居敷衍式的上前打圆场：

“小孩子玩闹总是有的，说几句就行了嘛，怎么还动手呢。”然后就领着她家小孩走了。

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不明白，明明是我先被打的，为什么我还要挨一顿揍？明明是邻居家小孩有错在先，他的父母为什么还理直气壮地护着他？

后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顶撞父亲：“为什么明明是别人先动手，你还要打我！”

父亲严肃地训斥道：“你就不能忍让一下？小小年纪，争强好胜，将来是要吃大亏的，懂不懂？”

父亲是想教会我们宽容大度，可是他教育的方式太过简单粗暴。那时的我哪里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从那以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就算被打了也不敢告诉父母。

【02】

也许正是由于我害怕、怯弱的眼神，让我成了同龄人眼里受欺负的对象。

上小学一二年纪的时候，我总是被邻村的几个同龄男孩子拦在放学的路上一顿暴打。

每当放学的铃声一响，我抓起书包就一路飞奔，气喘吁吁地翻过学校后面的小山，想赶在那几个男孩子前面跑回家。可是当我惴惴不安地翻过那座小山时，他们总是在那里等我着我。

我不敢逃跑，因为我跑不过他们，逃跑被抓后只会被揍的更狠。我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跟在其他同学身后，远远地绕开他们，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我。

可是他们就像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一样，假装没有注意到我，等我心存侥幸地快要经过他们时，他们嬉笑着，叫骂着追上来：“还想跑！”接着就是一只攒足了劲的拳头“嘭”的打到我的背上，我感觉整个胃都在翻腾。

我强忍着疼痛和眼泪，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们追上来，又是一拳，直到我哭出声来，才罢手。然后，他们跟在我身后，一边唱着骂人的小调子，一边朝我扔石子。直到过了分叉路口，我的心才终于落下来。

回家后，我照例没有把这些事告诉父母。听说那几个孩子的父母都嚣张跋扈，连老师都敢骂。我不想给父母添麻烦。

我开始变得沉默敏感，郁郁寡欢，怕见生人。

【03】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转到另一个小学。终于摆脱了魔爪。

在那里，我读完小学剩下的三年。直到上大学前，那三年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校园时光。

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受老师同学们的喜爱。每当我拿着第一名的奖状，和墨水、笔记本等奖品，走过邻居们的家门口，看到他们羡慕的表情，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我就觉得无比骄傲和自豪。

我变得开朗了很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敢于积极地回答老师的提问了，课后能跟同学们一起高兴地玩耍了。我以为那个自卑敏感的小孩已经不复存在了。

【04】

小学毕业后，我到离家十多公里的镇上读初中，开始住校。

然而，入学的第一天，那个“开朗自信”了三年的小孩就被打回原形。第一次离家，独自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心底的胆怯再一次把我包围。

我害怕被陌生人关注，害怕跟陌生人说话。我在教室找了个中间靠窗的位置，默默地坐着，看着同学们轻松自如的互相打招呼，自我介绍。我觉得她们才像活在阳光下的花儿一样，自信，美好。而我就是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丑小鸭，怯懦、阴郁。

住校后，我每周末回家一次拿生活费。

由于情况特殊，家里全部收入和支出是交由大伯掌管。因为家庭贫困，大伯严格控制着每一笔支出。向他讨要几块钱的生活费时，几乎每次都会招来一顿责骂：

“成天就知道要钱，上周给你的这么快就花完了？我没钱！”

那以后，一到周末我就开始焦虑生活费的事。每次离家返校的时候，我都迟迟不敢开口要钱。磨磨蹭蹭地直到走出家门，才低着头像犯了大错一样，用小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还要点生活费。” 一顿训斥之后，我还是拿到了几块钱。

我攥着钱，一边哭一边飞奔着去赶最后一趟开往镇上的班车。

初中那三年，因为生活费的事，我常常陷入沮丧、不安和自责，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

【05】

我严重偏科，语文、英语成绩总是前几名，而数学总在及格线上徘徊。

有一次模拟考试，我破天荒的数学考了80分。老师发卷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懂的地方，要多跟老师同学沟通，不要整天老气横秋默默无语。只要你把数学成绩提起来，那综合成绩还是很不错的……”

“老气横秋”这个词一下子刺痛了我的敏感神经。在老师看来，这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关切的教导。但对于我，它像一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原来在老师眼里，我也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活力的怪女孩。

那天我没有因为数学成绩的进步而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是心里的自卑又加深了几分。谁会喜欢我这样一个怪女孩呢？

我开始一个人上课、下课，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我贴着教学楼的墙角低着头走过，害怕跟迎面而来的人有任何目光接触。我想象着她们的目光似乎都带着鄙夷：“看，这个老气横秋的怪女孩！”

【06】

上了大学后，我被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吸引，心境慢慢放开了些。我遇到一群活泼可爱的室友，和一个喜欢我的男孩。他们的关心让我觉得我并非一无是处。

可是，我依然没有从自卑的阴影里走出来。

和不太熟的人单独相处五分钟，我就开始浑身不自在；走路的时候，还是喜欢沿着路边人少的一侧低着头快速穿过；

我喜欢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否则就不知道那双多余的手该放在哪里，以至于走路的样子都局促不安。

需要在公共场合公开发言时，我就紧张发抖，脑袋里嗡嗡作响，开始闪现我语无伦次的画面和听众嘲讽的表情……

每当我想尝试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脑袋里总会有个声音说，算了吧，你不行的。

【07】

我被这个声音折磨的痛苦不堪。终于有一天，我决定豁出去，去尝试一下那些“我不行”的事，看看自己到底有多不行！

我开始鼓励自己上台去发言，特意昂首挺胸地走在人多的地方，主动跟不认识的同学交谈……

然后我发现，天并没有塌下来。

演讲的时候，除了有些结巴脸红，我还是完整地讲完了，甚至还有人给我鼓掌。

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里的时候，并没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甚至我蹦跶几下，也绝不会有人驻足观望。

跟不认识的同学交谈时，也没有遭到漠视，反而会收到她们友好地回应。

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后，我高兴了好一阵子，开始刻意磨练自己。

【08】

毕业后，我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向一些岗位合适的大公司投递简历。

终于有一家上市公司通知我第二天去面试。我花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的时间，了解这家公司的发展历程，企业文化，产品信息，岗位要求，和面试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并在脑袋里预演了无数遍面试场景。

第二天，我竟然顺利通过了！

入职后不久，公司组织了一次产品推广演练，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报名参加了。我安慰自己，你不需要做的多优秀，你只要能勇敢在讲台前站够十五分，你就赢了。然后我加班加点准备资料，把几本产品册背的滚瓜乱熟。对着镜子演练，一遍遍纠正自己的仪态。

做产品推广的那天，上台前，头一次我竟然没有一点紧张，我甚至预感到我会做的很好。

轮到我上台后，我很自然地拿起产品册子，平静地面对台下几十双眼睛，一气呵成地做完整个推广。结束后，台下热烈的掌声让我兴奋地想要跳起来。原来自信的感觉这么好。

我渐渐融入到我们的小团队里，工作也越来越顺利。

【09】

当然，刻意磨练自己的过程也是痛苦的。每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就开始焦虑、紧张、失眠，我会花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去做准备工作。然后像一个即将面对千军万马的孤独的战士，不安地走上战场。

现在，尽管我并没有完全从自卑里走出来。但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阴影已经慢慢淡化，不再会对我的工作生活造成太大的干扰。

有时候，残存的那一点自卑心理还会发挥积极作用。它会在必要的时候提醒我严正以待。每当我做好充分准备，全力以赴后，我发现结局往往比预想的要好的多。

只是，偶尔想起那个低着头、胆怯地走在墙角的女孩，心里仍然有一丝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