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2007

很突然的一件事，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忽然去世了，打电话来的朋友说，是胃癌，走得很突然。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朋友继续说，你也回来吧，班长说，所有07年文科二班的同学都要回来，腿断的他去接。说实话，我和这个病逝的同学高中时没什么往来，毕业后就彻底断了，我已记不得他的样子，只记得名字。我刚想推辞，朋友沉声说，以前的聚会你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怎么，你的心就那么狠？想断得一干二净？我笑笑，说，没有，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朋友立刻骂了句脏话，把电话挂了。

我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把一张照片翻出来，上面一行字，明林县文成高中2007年文科二班毕业照。我把照片上的人看过一遍，又放了回去。

上床，睡觉。

我还在睡梦中，听到巨大的敲门声，一下子我惊醒，心想谁那么缺德，一大早来扰人好梦，为了不吵到邻居我赶紧去开门。我边开门边说，谁啊，大早上的。我看见一个胸膛，抬头，一个冷着一张脸的男人，我感到不妙。

男人开口，听说你腿断了，我特意来接你。

我心里感叹，都那么多年了，这个班长还那么尽心尽力，行动力超强。我笑笑，说，不去。男人说，为什么？我说，没意义。男人皱眉，下一秒就把我推进房间，关上门。我怒，关何，你干什么！关何抱着手说，收拾东西，我给你十分钟，我已经买好机票，我们马上去机场。我狠狠盯着他，一句一字地说，我，不，去，你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关何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卧室，然后他一把推开我，走过去开了门就进去，我赶紧追过去，这王八蛋开我的抽屉，拿下肩上的黑色背包就往里面装我的证件，我急得从背后抱住他，大叫，住手！他身体一下子僵住，我低声说，关何，我真的不想去，你放过我好不好。屋内一阵沉默，我仍抱着他，他手里仍拿着证件。他开口，你还没忘了他。我说，我早忘了他的样子。关何说，方言声，不管你忘没忘，难道高中三年的友谊，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值，二班的同学朋友就比不上他重要？我不言。他又说，2007年是你的心魔，如果你不解开，永远也不会释然，方言声，乔落从国外回来了，你要和他做个了断，跟2007做个结束。我闭上眼，说，好，我回去。

不过一早一晚，我已从北方回到南方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城镇，我们在县城落脚，准备在旅馆休息一晚，明天直接去落家桥参加葬礼。晚上在小菜馆吃了饭，我和关何慢慢走回旅馆。关何说，你还生我气吗？我摇头，说，我们有你这个班长，真是我们的幸运。关何说，我真想留在2007年以前，只是当个班长，日子就那么过下去。他看我一眼，说，可惜你一点不怀念。我也看他，说，怀念只会让人变老。关何说 ，你没老，只是什么都变了，我们都变了。

我们又沉默下来，静静在街道走着，这条街我以前走过，不过是和乔落。

第二天起来，我和关何退了房，他拿着手机通电话，等挂了告诉我有一个同学也在县城，我们一起去。关何带我到一家卖家电的店前，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我看着眼熟，那男人也打量我。关何笑，不认识了？我也笑，说，钟山普，好久不见。钟山普恍然大悟，方言声！我点点头。钟山普叹，多少年了，班花还是班花。

我们是坐钟山普的面包车去的，一路上钟山普和关何聊不停，大多讲上学时候的事，我没怎么说话，钟山普回头看我一眼，笑说，还是班长有办法，能把神隐多年的班花找出来。我说，别班花班花的叫了，早老了，怪不好意思的。钟山普笑，我那个黄脸婆才是老了呢，方言声，你行啊，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说，这不回来了吗？钟山普说，人没了才回来，看来再想看见你，我得等到自己的葬礼了。关何拍他肩膀，说，废什么话，好好开车。

到落家桥时，很多同学已经到了，我一下车，所有人看过来，钟山普大声说，方言声来了。

一个人冲过来，打我肩膀一下，大骂，你不是不来吗？当年和我交好的女生对我又笑又骂，我只能不停赔不是。关何上前说，好了，我们走吧。一下子人群严肃起来，整理心情，参加葬礼，葬礼在祠堂进行，丧乐响着，我们安静地低着头，一一献上菊花。

“言声。”

我身后轻轻传来这句话，已经八年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谁在叫我。

我献上菊花，没回头看一眼就出了祠堂。

等葬礼完后，我们一起到母校聚会，在班主任家里，班主任握着我的手说，你再不回来，老师都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知道你们忙，可总有一点时间聚聚吧，好不容易你也来了，还是少了一个，齐不了了，说着抹眼泪，我们忙安慰老师，老师笑笑，说，乔落，来，让老师看看你。一个人走到我身旁，我感到周围安静下来。

“老师。”

声音低沉好听。

老师握住他的手，说，你跟言声一样，走了没再回来过。

“我也想老师。”

我始终没转头看他，慢慢退出来，到阳台拿出一根烟抽。

夕阳西落，倦鸟归巢。

正如那天放学后，他说喜欢我的那一天。

关何出来，说，乔落在学校后面的草地等你。

我把烟抽完，转身想下楼，关何叫住我，我说，怎么了？关何说，我等你，我们明天一起走。我点头，说，好。

学校后面的大草地是以前我们当学生时玩乐的天堂，男孩们很喜欢踢足球，乔落也喜欢，我经常来给他当拉拉队。

现在已经是秋天，枯草连天。

他就站在枯草地上，背对着我。

我静静看着那个背影，直到他转过身，向我走来，站在我面前。

他说，言声。

时间真是眷顾他，八年时光，他当年长得帅，现在更帅。

我说，乔落，好久不见。

他说，你还恨我吗？

我摇头。

他说，我回国几次，都找不到你，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我说，我想知道，当年毕业，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乔落沉默，我说，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个。乔落开口，我是高考完才知道自己被美国的学校录取了。

我想了想，说，那时候我们已经说好报哪个大学了，你怕我缠着你，不让你去？

他脸上有点难堪，说，言声，我舍不得你，我怕你难过，所以没说一声就去了美国。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说，我回去了。他抓住我的手，说，言声，如果你愿意……

我摇头，说，谁也回不去2007。

那年的盛夏，阳光炽热，一下子把我喜欢的少年蒸发不见，现在站在草地上的两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

他怔住，隐约现出少年的样子。

我笑，乔落，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当年的方言声，我不是她了。

他说，你变了？

我说，谁没变呢？

他松开我的手，说，言声，当年出国，我从来没后悔过，我后悔的是，我没有跟你说一声，没有要你等我，这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

我说，你来跟我说这些话，我愿意原谅你。

他深深看着我。

我说，再见乔落。

我转身离开，其实就算能回到2007，我们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是他可以和我有一场好好的分离，我来，只是想替当年的方言声问他，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她那么喜欢你。我不怪他，他出国读书是好事，我怎么会误他前程？只是他不该不说一声就走。年少时的爱情热烈又脆弱，最经不起折腾，最开始的两个人最后能一辈子，几乎是个奇迹，如果他说一声，然后我们慢慢走远，也算是有始有终。

我到校门口，关何站在那里，看见我，走过来说，我们走吧。我说，其他同学呢？关何说，回去了，大家已经说好，春节的时候再好好聚聚。我点点头，说，现在我们回去吗？关何说，我已经买好明天的机票，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到我家住一晚，早上我们再走。我说，这不方便吧。关何的父母就是我们文成高中的教师，高中时，我们经常到他家去闹。关何说，你放心，我爸妈不在家，只有我妹妹。我想了想，笑，说，那打扰了。

关何家离学校不远，我们走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在七楼，坐电梯上去，他刚想开门，门就从里面开了，一个年轻女孩站在面前，看见关何，很惊喜，哥！你怎么回来了！然后又看见身后的我，竟大叫起来，关何！你终于追到了！关何脸一下子冷了起来，说，没大没小，还不快进去。女孩开心地说，姐姐，你不认得我了，关琳琳啊！我笑，说，当然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话不是夸张，我高中的时候，关何的妹妹才八九岁，他父母经常有事出去，周末都没空，我们班上的同学到他家玩，我们女生经常帮他带妹妹，关琳琳和我有缘，我一抱她她就不肯从我身上下来，两人玩得很好，我也很喜欢她，好多次放了学，我一个人跟关何去他家帮他带妹妹，教她写作业，作为回报，关何便请我在他家吃饭，我也不客气，吃了饭才回去。想起来，关何做饭的手艺真不错。关琳琳性子比小时候更活泼了，拉着我说个不停，我的心情慢慢变好，关何问我出去吃还是怎样，我笑说，我想吃你做的，好多年没吃了。关何点头，说，我去买菜，你想吃什么？我说都可以。关琳琳立刻大叫，我也好多年没吃哥哥做的饭了！关何一个冷眼过去，关琳琳乖乖闭嘴。等关何出门，关琳琳立刻靠过来，神秘地问我，姐姐，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我莫名，说，什么？关琳琳说，你是不是和我哥交往？我瞪大眼，说，没有啊！关琳琳说，那你为什么和我哥回我家。我说，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去世了，我们一起回来参加葬礼，来你家过夜是方便明天回去，妹妹，你说这话吓人啊。关琳琳看我不像说假话，一下子泄气了，我说，怎么了。关琳琳幽怨看我，说，姐姐，你好难追啊，我哥追了你十年还没追到。我像听到梦话，说，谁追我？关琳琳瞪大眼，说，我哥啊！难道你一直没感觉到？我眼比她瞪得还大，说，你在开玩笑吗？关琳琳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叹，关何啊关何，你真失败。我拉她，说，你说清楚。关琳琳从沙发上翻身下来，跑进一间房里又马上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她递给我，说，看，这是我哥一直藏着的。我一看，竟是我，照片上的我正在检查关琳琳的作业，从角度看来，应该是偷拍。关琳琳说，这张照片有十年了，姐姐，我哥他喜欢你好久了，那时候你喜欢别人，你不知道我哥有多难过。我说不出话，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这个冷面班长喜欢我，怎么样也是件不真实的事。关琳琳说，姐姐，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我摇头，关琳琳握住我的手，真诚地说，我哥一直没交女朋友，他一直在等你，你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他会对你很好的。我转头看她，说，你让我消化一下。关琳琳点头，说，你要好好想想哦，我哥真不错的，长得帅能力又强，嫁给他你会幸福的。我抖着手把相片给她，说，你先把照片放回去吧，不然他知道了恐怕要灭了我俩的口，关琳琳也抖了一下，马上跑回去放好。

关何回来了，看我脸色不好，皱眉，说，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有点饿。关何说，你等一下，马上好。他马上进了厨房，关琳琳激动，说，怎么样，对你好吧，姐啊，我哥很少做饭的，以前放假在家，我们都是叫外卖。我想起来，这些年来，只要我拜托他做的事，他虽然总是冷着脸，但都会做到，难道我真是太迟钝了，一点没感觉到他的意思？

关何很快把饭做好了，三菜一汤，他和琳琳坐一边，我自己坐一边。我抬头看他，他坐得很直，连吃个饭也一脸冷峻，要是这么个人喜欢我十年，真是想想都不可思议。他感觉我的目光，看向我，我忙转开眼睛，夹菜吃，目光一转，关琳琳也看我，我俩目光相对，关琳琳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冒了句话，说，嫂子，好吃吗？我马上被饭呛到，咳个不停，关何起身给我拍背，冷声对关琳琳说，马上端碗进你屋去。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关琳琳把碗放下，跳起来，说，我去自习了！

客厅只剩我们两人，气氛尴尬起来。

关何还是面无表情，说，我妹妹爱玩闹，你别放心上。我说，不会不会。他看我一眼，低头吃饭。

受的刺激太大，我三点多钟才睡着，早上起来脑袋昏昏沉沉，吃了点饭和关何出门，坐车去机场，在飞机上我彻底睡过去，下飞机时关何叫醒我，出了机场，关何送我回去，路上两人没说什么话，等到我住的地方，我下车，关何也跟着下车。我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就行。关何说，送你上去。我也不想多说，两人上了楼，可都到我门前了他还没要走的意思。我咳嗽一声，说，本来应该请你进去坐坐的，可是现在也深夜了，孤男寡女也不好，你回去吧，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关何站着不动，我开门进去，正想关门，门被抵住了，我的心乱起来。

“什么时候？”

“啊？”

“请我吃饭。”

“啊，时间你定。”

“好。”

他还是抵着门不让我关。

我说：“还有事吗？”

他说：“我从A市调来这里工作了。”

“啊。”

“言声，”他认真看着我，说：“2007我没有机会，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