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外公是在中秋前夕走的，走的时候很平静。五个子女全部到场，在子女的轻声呼唤和跪别中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外公的去世，某种意义上是寿终正寝。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他已到另一个世界，与外婆团聚。
外公去世的时候，离91岁生日还差一个月，算是高龄。临终前没有什么重大的疾病，在医院住了两星期的院，除了老年人特有的血管萎缩引起供血不足导致器官衰竭，没有其余的疾病和病痛。
巧的是，外公的去世正赶上中秋国庆小长假，所有得知“外公快不行了”消息的亲戚朋友纷纷赶来见上一面，以了却人世间的情缘。几个远在异地的外公的外甥，侄子闻询而来，赶来看上一眼他们年迈的舅舅。
直至临终前两天，外公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尽管眼睛已经无法顺利地睁开，嘴巴也是无意识地张着，以便维持最后的呼吸。当有人喊他的时候，要过很久，眼睛才会使劲眨一下，嘴巴艰难地闭一下，或许他用尽了余生的力气来回应别人的探望。
随着意识一点点的模糊，外公的房间开始散发着特有的腐朽的气味，舅舅用电风扇在房间散味，年幼的玄孙跑进房间，看了下张着嘴呼噜呼噜喘着的曾祖父，喊一声“他他”，嘟囔着“气味太臭了”便跑开了。小小孩儿还不知道他的“他他”即将离他们而去，两个相差近90岁的人儿，一端是生命的起点，一端是生命的终点。
我在外公走的前两天见的最后一面，当时的外公还处于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子女们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他在呼唤他最爱的也是唯一的孙儿，一遍遍地喊着小名。这个时候的外公，已经米粒不进，偶尔发出“吼吼”的声音要水喝，轮流守护的子女把水滴进他的嘴巴，那一滴滴断断续续的水，就如外公一点点逝去的生命。看着眼前躺在床上皮包骨头的外公气若游丝，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缓缓流下。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呈现。
小时候的我，是在外公家长大的，直到到了入学的年龄，一年中仍然有很长一段时光在外公外婆家度过。印象中外公是个不苟言笑，脾气温和，做事细致的人。他几乎很少跟外婆斗嘴，从不与外婆怄气，也不会责骂孙辈们。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外公的印象几乎为零，我们喊一声“外公”，他“嗯”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情，我们觉得无趣也撒腿跑开了。
外公原先是在公社里做会计的，记得一手好账，但凡他记的帐，一笔一笔特别清楚，算盘也是打得一等一。这些也是从我们的舅舅姨妈嘴里知道的，外公从不炫耀，也不主张教我们打算盘，哪怕小表哥在学校里，老师开始教珠算了，外公也没当回事。看一眼小孙子笨拙地拨弄算盘子，自顾自走开了。是无所谓呢，还是不知道怎么与小孩子沟通。
除了会算账，外公还喜欢下地种些蔬菜瓜果，精心打理他的几亩田地。丰收的季节，就直接住到农场里，守着那些瓜瓜果果，防止被人破坏或偷了去。在不同的季节，种不同的农作物，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有新鲜的蔬菜水果吃，还会分配好了给子女们带去。通常作物成熟的时间很短，一次一大波，卖的卖掉，吃的吃掉，不会烂掉的就贮藏着。外公卖菜还有小插曲，就是人家不要他找零。因为外公从年纪还不算老的时候开始就满头白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他到街上摆摊，买瓜买菜的顾客不忍心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了还出摊，遇到要找个一角两角的直接说不用找了。因为这个事，外婆还打趣他，白发还有白发的好处。
我在外婆家住的时期，如果外公清晨去卖菜的话，都会给我带来烧饼或油条。这是外婆特别吩咐的。所以每次我起床后，看到热腾腾的冒着烟的油条就知道外公已经赶集回来了，心里暖暖的。但是外公仍然不会来喊我吃早饭了，哪怕正赶上我起床，他也是默默地放下早饭就离开干活去了。
所以外公是个内向的人，连大声说话我都没有听到过，更别说呵斥我了。小时候，不懂事的我，觉得外公这个人一点不好玩，小脑瓜猜想外公是不是不喜欢我。他是那种你喊他一声，他应一声，你不喊他，他也不会说你。因为这个，外婆总说外公一点不热心，不疼爱小孩子。
其实跟外公处的时间长了，就知道他的好。外公的好，也正是他的默默无闻，几个外孙，外孙女总是几个月几个月地长住在家里。他从来不嫌烦，不会话里话外地赶人。虽然没有亲昵的表现，但是从来不责骂我们一句。相比隔壁小外公，见着自己女儿就要求买烟给钱，说外孙女不能白住的。我的外公就温和太多了，他从来不伸手向女儿要钱，也从不给我脸色看。
20年前外婆因胃癌离开了，从此以后外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吃穿住行都要自己解决，偶尔上街买点菜，也能吃很久。平时儿女来看他也是匆匆来匆匆走，因着外公的不善言谈，也因着外公身体健康，不需要人特别照顾。
日子就在外公松土的时光里一点点流逝，在一次帮隔壁人家叠草垛的时候，外公意外地从很高的草垛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摔得脖子不会动了。再以后，住院，儿女们轮流照料。很长一段时间。等出院后，舅舅把外公接回到自己家里，从此后外公过上了与儿子媳妇儿孙共生活的日子，行动不方便了的外公格外依赖儿女，以前多少次，儿子女儿让他到家里住几天，他是绝对不答应的，现在也是没办法了，顺从地住到了舅舅家。
自从那次意外后，外公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硬朗了，也确实需要人照顾了。特别是80岁以后，更是行动不便，表现出老年人特有的行动缓慢，反应迟钝，流口水，尿床，天冷了，不自觉地挂着鼻涕。令人欣慰的是，舅舅舅妈对外公细心照料，一天三餐都保证让外公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哪怕有时候舅舅舅妈厂里忙的脚底心不着地，舅妈还是会抓紧买菜给外公做饭。舅舅也会在晚上赶来先给外公擦拭身体，尿失禁的那段日子，还要给他绑好尿不湿。
每年节假日，舅舅舅妈都会留一个人在家照料外公，偶尔有重大事情，逢晚辈们结婚酒宴什么的，必定带上外公前行，吃饭喝酒的当下，舅舅就坐在外公旁边服伺照料，给他夹菜，给他剥刺，顺势还要给他擦嘴，擦手，另外还要提醒好心的亲戚朋友，老人不能喝酒，不能吃某些食物。那份细心和耐心，让我们晚辈们看了也是心有所动，这便是最贴地气的孝敬啊。
试想，若干年后，我们能这样对待自己年迈的父母吗？不知道，但是舅舅却给晚辈们做了最好的榜样。有舅舅舅妈这样悉心地照料着外公，他们的晚年必定也是幸福的，他们的孩子必定也是孝顺的。
在每年节日里，作为晚辈都会携带若干吃食去看望外公。拉开舅舅家的墙门，进了客厅，喊一声外公，外公多半是躺在客厅的摇椅上，闭着眼睛，轻轻地摇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但是听到有人喊他，他都会缓缓地睁开眼，要么“嗯”一声，要么说一句“***来了啊。”然后就继续闭眼摇着。躺椅边的一只小黑狗趴在地上，伸着脖子看着探望的人，不叫不闹，许是知道是外公的亲戚吧。
阳光从院子里，窗外照进来，照到外公红光满面的，安详地睡着的脸上，那光景是美好的，洋溢着所有老年人都期盼的幸福的晚年生活。一个老人，一张躺椅，一只狗，平和温暖，人间美景也不过如此。知道外公不爱说话，我们尽量挑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问他身体还好吗，他闭着眼睛“嗯，还好”，直到我们离开，说一声“外公，我们走了”，他仍然“嗯”一声，有时候加一句“慢点”，继续轻摇躺椅。不过这已足够，外公觉得好便是好。作为晚辈看到外公健健康康的就好，又何须用过多的语言修饰呢。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这一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就是一个勤勤恳恳，憨厚老实的农民，也是我们绝大多数农村人的真实写照。一辈子辛苦劳作，拉扯大几个儿女，晚年了想想儿女的福，这便是老人们最大的心愿了。
所以说，这么多年来，外公活着的时候是享了福的，走的时候应该也是没有遗憾了。去世的时候，舅舅舅妈按乡下人的风俗请尼姑，道士，热热闹闹地为外公超度亡灵。为九泉之下的外公祝福。
外公去世后，骨灰与外婆同葬于一个坟穴，外公外婆阴阳相隔二十几年，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再见。外公外婆的坟前有一条小溪，旁边不远处有一株松树，郁郁葱葱，不高不矮，仿佛守护着这对已逝的亲人。从此外公青松明月为伴，聆听溪水度时光。从今以后，外公便成了记忆中的外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