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从灰色街道灰色人群中走回来,将店门拉开,头顶的风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出门已有时日,就算心里再难过,也还是要回来的。
不过是情殇,日子总得继续,店总得开。
老人的突然闯进让她始料不及,他一头一脸的汗,劈头就问:“有没有看见我家彩萍?”
彩萍是他的老伴,据说今早出门后一直未归。
“她可带了手机,有没有联系?”
“她总是不记得带,我离家的时候还看见那手机放书桌上的。”
“那她通常会去哪里?”
老人回过头看了看窗外:“就是这里,她喜欢这里种的画眉草。”
她在接手这间店时屋外就有这种草,绕着墙边围上大半圈。她隐约记得好像有人说起过它们的名字,很好听,这是她的唯一印象。
“我刚回到店里。”她告诉老人,“上午的时候店门还没开,您老伴许是路过一下就离开了。”
老人面上有戚戚然的神色,她不忍:“店门口有监控,我调出来,您看看她是否来过,然后又去了哪个方向。”
他点点头,充满期盼。
门外人来人往。
有两个幼童手拉手经过,跑出几步后小女孩又折返回来,指着画眉草笑嘻嘻地说什么,小男孩随后也跑了回来,折下一支递到她手上。二人又欢欣跑了开去。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我与彩萍,亦是幼年相识。春天的河边长出片片翠草,我们看河水漫过礁石,浸湿草岸,赤着脚,凉凉的。”
老人的话语在她脑中展开一张风景明信片,将繁杂往事滤去泥沙,只余了清新婉转,让她近乎荒芜的心底猝不及防地长出几棵嫩芽来。
门外的车流中又行来一对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女,女孩黑亮的长发被风抚起,停留在男孩的白色衬衣上,像羞于启齿的爱恋。她扒着窗户向屋内看了看,回头向他说了句什么,他笑了笑,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发。
“大概是想进店喝茶,可惜不凑巧。”她随意搭一句,“如果下午来就喝到了。”
她站起身沏了杯清茶递给老人:“您慢慢看,我在旁边收拾一下。”
老人浅尝一口:“味道有些不同了,以前我和彩萍来过几次,她很喜欢这里的茶香。”
她愣了愣,这间店的前身确然也是一间茶室,不过装修老式,茶品单一,后来渐渐没了生意,她便盘了下来做成了网红茶室,茶饮的口味也多样,倒是比之前更有人气。
她便是在开茶室时与初恋相识,如今店还在,他却离开了。此时的她并不羡慕门外那对青年男女,她心内灰灰地想,什么都逃不开分离,无论你曾流过的泪是温和,是激越,是怎样地泛滥过世间枯败的浅滩和草岸。
老人却不这么想,在他的青春记忆里有透过树叶缝隙的点点阳光,有始终挂着笑容的彩萍,他也曾那样温柔地揉过她的发,然后挽着她的臂弯一起走很长的路。
一对中年夫妇出现在监控录像里,看模样似乎正在冷战。男人想要缓和气氛,主动伸手帮女人提包,女人一抽手拒绝了,男人有些恼羞成怒,指着女人的额头激动地说着什么,女人推开他,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老人叹了口气:“处了半辈子了,哪能没有磕磕绊绊,大家各让一步就好了。彩萍有时候也会耍小脾气,我就哄她,哄她她就笑了。”
“您很宠您老伴吧?”她问。
“那是肯定啊。”老人说,“她是陪我一辈子的人,我不宠她宠谁呢?”
她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在挟泥带沙的世事面前坚持太久,猝然面对柔软便会瞬间破防,如同有一点月光在黑暗的记忆里晕染开,有莲在其上次第开放。
最后出现在监控里的是一对老夫妇,妇人坐在轮椅上,她的老伴正低头帮她盖好膝上的毯子。
“真温馨。”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不无羡慕。
“我与彩萍也是这样的。”老人说,“她生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天天推着她出来晒太阳……”他突然顿住了,半晌才又重复道,“她生病的时候……”
他陷入沉默,监控里也再无人靠近茶室,隔了许久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截绛红色丝巾,风吹过,又倏忽飘远。
他盯着屏幕久久不语,仿佛心念也随着丝巾飘向未知远处。
暮色渐近了,消息还是遥不可及。她站起身拧亮台灯,橘色的光笼在一方小小天地,仿佛笼成一个归宿。
“再给您老伴打一个电话吧。”她说,“万一她已经回去了呢。”
她按照老人提供的号码拨了出去,对面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又确认一遍,仍然如是。
她心中一凛。
老人缓缓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口中喃喃:“天快黑了,我得回家给彩萍做饭了。”
她不放心,在他身后悄悄报了警。不过几分钟,民警便出现在了茶社门口。
“余大爷,您怎么跑这里来了?”民警问。
“彩萍,我来找彩萍。”老人的眼中有些空洞。
“彩萍回家啦,我带您回家。”
她的心缓缓靠岸,满是欢喜:“找到了?找到就好。”
另一名民警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望了眼已走出好远的老人,方才转头轻声说:“他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
她仿佛听见一滴眼泪掉落地面的破碎声音,“啪”的一声,然后浸没。
“老人家一直不愿意接受,近两年记忆力又下降得厉害,脑子也常常不清醒,这种情况更严重了些。”民警摇了摇头。
死亡是生命的句读,却不是记忆的句读。老人在夜幕中缓缓前行,向着他记忆中的影像而去。
曾几何时,他用记忆融化心内的冰雪,让花朵重新盛放满园,那撒满桃瓣的园中小径勾勒出回家的路,让她懂得如何穿越渺茫无边的生命之川,回到温暖碧色的草甸,阳光下,臂弯中。
华灯齐亮。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屋内拿起几个茶包追了出去。
“您带回去饮,和……和阿姨一起饮。”
老人开心接过:“姑娘真是好心肠,我代彩萍谢谢你。对了,以后我也会带她来饮茶。”
她微笑颔首,星光如雨,落满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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