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经

作者: 顾禺 | 来源:发表于2023-11-02 15:50 被阅读0次

    梦经一连串的梦境令我困惑不已,我却无处倾述,只能用文字的激流将之倾泻。

    【湘军将领杨文恭】或许真的有前世今生,梦境就是另外一个我抹不掉的记忆。我的前世是一位湘军将领,杨文恭。细雨蒙蒙的季节里我正率领三千子弟兵浴血奋战,将那座土城围困了月余。他们个个都是我的乡党,兄弟子侄,手里既有抬枪、鸟枪、劈山炮,也有配备米尼弹的前装线膛步枪。城中太平军同样骁勇,他们拥有三王十将领,大约万余名赤膊上阵的战士,他们基本都是手持大刀长矛,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弓弩手,一部分也会操作抬枪与榆林大炮。城池久攻不下,再加上连日阴雨,颇令我烦躁。某日凌晨我下令强攻,弹矢横飞,甚至溅落到梦境之外,一粒飞弹擦过我的手背,震落放在枕边的手机。我的士兵们训练有素,他们之中一队冒着枪林弹雨竖立起一张张高达六尺六寸的镶金属木盾牌,另一队在盾牌的掩护下开始土方作业,拼命挖掘太平军的土城,经过雨水浸泡城墙已经松动。还有一队借助壕沟木栅砰砰地开枪放炮为这两队做掩护,平日里我已经教授他们一定要先瞄准再扣动扳机。我们筑起的土墙甚至高过了他们的土墙,双方红着眼睛拼死射杀,却相隔几尺不能近身。这样的攻击显然卓有成效,而且令敌方震撼,他们集中火力试图阻挡我们,擂石,滚木,沸水和弓箭,同时还要拼命抵挡我们倾泻下的枪林弹雨。很快,城池的正面出现了松动。其实他们那些太平军哪里知道我这不过是佯攻,第四队正在秘密挖掘地道,将成吨的火药埋在城基之下。果然,半个时辰后,更急的暴雨来临之际,随着一声巨响,土城西南角骤然坍塌,腾起一团漫天烟雾。我亲自挥舞一把砍刀率领麾下的虎狼士兵冲进城中与那些太平军进行残酷的巷战。因为长久围困,多数太平军陷入饥饿与焦躁,他们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却个个视死如归,就像是地狱里无畏生死的煞神,其中一群女人和孩子还在屋子中央堆满柴草,高声嚎叫,点燃自焚,其中两个女人还抱着孩子跳进井里,这不能不令我疑惑,不能不令我骇然,从而迟疑了那么百分之一秒。就在这倏忽间一枝利箭穿过重重叠叠的时空,恰巧正中我的额头。唉呀一声向后仰去,还是闷声倒地,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只记得对面那张憔悴的面孔,头发蓬松肮脏,胡须肆意流淌。若干年以后,翻看一些史籍,仍能够窥视到屠城血腥:号叫之声惨不可闻,自卯至午,歼除净尽,男子髻龀以上皆死,街巷尸骸堆积,流水腥红,荡涤未有如此之酷者矣。那可真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唉,这真的令人掩卷叹息,不忍卒读)。然而我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一名叫做杨文恭的将领,我的前世俨然成为一片空白,被世人忽略——直到彻底抹掉,遗忘在忘川彼岸,我不知这事值得庆幸,还是不幸。

    【神婆】凭借那位神婆的力量,我寻找过死者的魂魄。他因为杀蘖过重所以在地狱与凡尘不断轮回。她并没意识到我即是死者的今生。或许她只是想骗钱而已。她端坐在火炕上,一双斗鸡眼微闭着,表情冷漠。我想她之所以维持这样一张面孔是为了营造某种神秘与肃穆的感觉,包括刻意遮挡光线的窗帘,屋子低矮而昏暗,屋门紧闭,一股旱烟味儿不断刺激着我的嗅觉。她身旁摆放着一个盛放旱烟叶子的铁皮盒子,揉碎的烟丝,两三叠大罗纹卷烟纸。隔着屋门,外面客厅还有三四个人在等待,另有一位老太婆在给每一位来访者沏茶倒水,解释费用等琐碎事项。每天前来找她释疑的络绎不绝,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其实我老早之前就认识她。她曾是我家邻居,那时她还小,大约五六岁的模样,因为家里想要儿子,不得不让她装病以便获取二胎准生证。我能想象她伪装的痴傻模样,还有她那双永远都无法纠正的眼睛。只是她父母未能如愿,二胎又是一个女儿。她父亲是萧镇鼎鼎有名的才子,而且多才,会做木匠活儿,也能写写画画,长得一表人才。他本就是位不甘寂寞的小警察,大约是负责户籍的,偶尔有几篇豆腐块文章发表在《北七屯晨报》上,这难免令他洋洋得意,颇有睨视天下的意思。毋庸置疑,他与我父亲母亲的关系密切,或许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够坐下来耐心倾听他满腹牢骚的缘故,所以才会有这样一幕:他为我家打造家具,一套高低柜,酬劳是一百元。相信他在那套家具上重新寻回了自信。家具漆成乳白色,柜门上用毛笔画了个框,框里是水墨画,水墨画上面涂了层清漆。一幅是几根过于简约的竹子,另一幅是白描笔法的山水,一位披着蓑衣的渔夫在江面垂钓。显然这是他此生打造过的惟一一套家具,也使得他家与我家的关系更加紧密,直到我家从大水井那边搬走,那还是1995年前后。从此,关于他的消息俨然成为他人口中的传说:他先是因为才华被镇领导赏识,调到了镇机关食堂担任主任,还托人到规划局拿到房号在盖了间带着小院的大瓦房,没过两年又因为贪污开除公职。一位桀骜的才子骤然沦落:离异,酗酒,落魄到被家门口商店的小老板追债(赊欠了一百零七元,一套生铁炉盖拿去抵债),2005年冬天死于一场火灾,死的时候还神智不清,手里捏着酒杯,家里一片狼藉。日子沉寂于时间的河流,倏忽间十几年过去了,不清楚什么时候突然又冒出关于他的消息,只是那消息又似乎与他无关,他的大女儿获取了某种神秘力量同,成为一位能够替人解忧的神婆,就像我哥哥说的,她对神神叨叨的东西很明白,能够通灵,能请来狐黄白柳灰五仙,以至于离婚后声名鹊起,还特意在西祠买了栋独门独院的平房,那可是整座萧镇惟一一片平房尚存的区域。只不过当我慕名前去,她并没能认出我。她盘腿坐在火炕上,背靠着暖墙,眼睑垂下,告诉我说寻找一个鬼魂是最费精力的事情。我清楚她是在暗示什么,所以恭恭敬敬将掏出一百元放在那个盛放旱烟叶子的铁皮盒子里,然后准备起身告辞。直到这时,斜了下眼睛的她才缓慢拿出一个折成三角形状的符箓递给我,让我放到枕头底下。——这样你就能睡得安稳些。什么事情都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说着,她再次闭上眼睛,就像一位入定的老僧等待醍醐灌顶的一刻。

    【赴死的猴子】第二场杀戮同样血腥。彼时我住在丁香盛开的山顶,一座宽敞的大院子,院墙高大坚固,院内外绿树成荫。一条小溪潺潺穿过院子的东侧。溪水里有小鱼,也有小虾,它们如同米粒般大小。彼时我清楚危险正在悄然来临,所以才会持一把步枪沿院墙巡逻。凭借一把竹梯子爬到院墙上观察四周。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其实早在几天前就有猴子侵入院内,它们吱吱叫着,四处乱窜。那是一把刚刚擦试过的辽十三,腰间挂着一百零八颗黄灿灿的铜皮子弹。忽然院墙外山坡枝繁叶茂处沙沙响动,我立刻提起精神向那边瞧过去。顷刻,第一只猴子出现了。它抓住树叶轻轻荡过来——这只猴子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我端起枪,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然后迅速填装,喀嚓喀嚓,再重复上一串动作。平时里我常常做类似的训练,所以几乎是连发的。去年冬天下过几场雪后,我曾花费了足足五个小时翻过三四座山头追猎一头狍子,那桩事儿足够证明我的体力还没衰落。我不知道它们纷至沓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为了奔赴死亡?一只又一只猴子试图翻越进来,一只又一只猴子被凌空击杀,我甚至恍惚看到几只猴子瞬息闪现的红屁股。总有那么一只猴子几乎要得逞,总有那么一只猴子几乎要翻过墙头打落我手里的钢枪,或者抓破我的脸与手。它们令人骇然地前扑后续,很快尸体堆积如山。枪管已经滚烫,隐隐发红。同时我的胳膊发酸,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举起枪口。——我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园。思维溢出梦境之外,我急忙辩解。然而没人听我的解释,我面对的只有虚无与虚空,只有令我再次昏昏欲睡的天花板。况且我从没把这一连串噩梦说给别人听,它们,那些猴子反反复复地闯进我的梦境,反反复复地演绎着同一桥段,只为了寻求壮烈与死亡。从此每次梦醒时分我都会感觉到撞针击发,弹头飞快射出,随着节奏感强烈的喀嚓喀嚓声,弹壳在退壳挺的作用下翻滚出来,枪筒滚烫,我的额头与鬓角开始滴落汗珠。

    【农夫杨文恭的黄梁一梦】须臾之末,我将要逃离梦境。——杨文恭,你不过是个农夫,愚钝无知,蠢不可及,偶尔经过私塾听到两句诗书罢了,居然做起出将入相的美梦。一念旁白飘忽闪过。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我的双脚插在温热的水田里,头上戴着斗笠。这是五月还是六月,天热得很,几只麻雀盘旋一圈躲进树影下。恍恍惚惚我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听到两句诗书才有了想法,而是去过两次县城,站在茶肆前听说书先生评讲的三国,内心澎湃起伏,才不由地有了想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多少世间英雄出自草莽,哪怕是那位嗜读三国的太祖皇帝也如此赤条条里来,才搏出这一份偌大的基业。现在是咸丰六年,丙辰年,混乱的龙年。遥远的南方,天京城内陷入血雨腥风,引起那些乡绅一片欢呼。或许这也是我的机会。挑着那担柴待价以沽,我倚在墙根儿静静地倾听。说书先生手臂一扬,砰地拍了下醒木,继续评讲枭雄曹操。而我于混沌之中窥视到自己穿戴盔甲,手持长矛站在山坡上向远方眺望。我喜欢燕人张翼德,当阳桥前一声吼惊吓死了夏侯杰,那可真是英雄豪杰。如果换作我,是否会提枪上前与之决一死战呢?——什长,哨官有请。一位丁勇慌里慌张地奔过来,气喘吁吁道。转过身,我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营地跑过去。原来我们要攻占对面的城池。我是营官指定的先锋,我要率领我的兄弟们冲过那道壕沟,搭起云梯攀爬到城墙上斩杀那些长毛贼。我见过那个贼首的画像,面似傅粉,鼻如玉柱,大耳朝怀。而我,终有一日会提贼人首级立下赫赫战。想到这里我不禁豪气冲天,就像是已经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了一般。须臾就是热血沸腾的时刻,喝过壮行酒,纷纷摔下那口碗,穿戴齐全的我们就要手持抬枪与刀矛奋力奔跑,冲锋陷阵,直到对面的城池被攻陷。自然,几年后,抑或几十年后会有一群说书先生将我的传奇传播于世,他们清清嗓子,拍响醒木,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坐在中军帐里啪地一声摔下惊虎胆,吩咐众将各司其职,三更造饭,五更拔营,一鼓作气扫穴犁庭,还天下一个太平。的确,我成功了。我亲手砍下贼首,他和画像上的那个通缉犯迥然不同,头发蓬松肮脏,胡茬稀稀拉拉,面露菜色,身材矮小,完全不是我的对手,简直不堪一击,被我缚住时嘴唇飞快翕动着。将他的首级装进木匣子里,用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于是广袤的动荡之地很快就传檄而定,我也前往恢宏无比的京城被皇帝召见。那是一个病怏怏的中年男子,面色偏黄,手指纤长而瘦弱,如同蜘蛛脚,身披猩红大氅,戴着枚翠色扳指,案几上放着一块镇山河——有那么刹那我诧异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直几年后我才琢磨出来:皇帝和贼首总有哪里相像,他们仿佛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只是当时我并没想到这一点。我被当众加封为太子少保,封一等毅勇侯。这是我的殊荣,将要写进青史。转瞬既是百年千年,无数悠悠岁月里我羁绊在京城,已经忘记了那些与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在我的举荐下我的几位乡堂被封为巴图鲁,还有几位成为封疆大吏。我们是否应该弹冠相庆呢,尽管我们已经相隔千里,却依旧保留着当年的情谊。彼时我已经弃武从文,进入军机处,案头上摆放着一块沉甸甸的佐朝纲,我的老婆是国色天香的九公主,她为我生养了七个子女。我的长子和五子皆成为湘军统领,分别镇守一方,抵御那些乘坐铁甲船从海上来的洋鬼子,他们就是一群疯狂劫掠的蛮夷,就是一群杀人放火的海盗。只是我并不知晓我的次子会有谋逆之心,在一个风高月黑夜带着一众地痞流氓闯入皇宫,将皇帝五花大绑,惹得我隔着空气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这是要害死咱们全家呀,我又不是奸雄曹操!于是我号召众人前去勤王。然而响应者寥寥无几,我只好重披盔甲手持长矛独自一人前往王宫。不料中途遇到一股叛兵,他们不由分说将我打倒在地,接连踢踹,其中一个兵还用手中的长杆向我的腿接连抽打,打得我好疼。我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阳光明媚,那两捆柴禾还在,靠在茶肆的外墙,说书先生还在评说白门楼吕布殒命,众人在侧目而视:一个戴着瓜皮帽,托着鸟笼的阔少骂骂咧咧,嫌我伸出的腿挡了他的道,他正拎着不知哪里来的竹竿使劲儿抽向我。我手脚并用,慌忙爬起身,垂头躲到一边,幽幽回味起刚刚绵长的梦境,惶惑地想到自己并没有老婆。恰巧一位皂衣壮汉要下了我的柴禾,施舍般地丢下三枚铜板。于是我心怀不甘地离开茶肆,离开县城。路过河边,我低头向河面望去,吃惊地发现自己蓬头垢面,胡茬稀疏,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唇角正滴落着黏液。更糟的是我似乎一直在憨笑着自言自语,就像一个魂飞魄散的傻瓜。不远处就是渡口,三五个人在等待开船,艄公十六岁的小女儿手里握着桨嘲弄地瞧向我,她简直就是梦境里的活脱脱的九公主。刹那间我想起一年前曾撩拨过她,却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当时甚是狼狈。恍恍惚惚我直起腰,杲阳当空,远山淡影,双脚感觉到温热的水温。眼前是尚未插秧的一望无际的水田,脑子里是氤氲缭绕的幻象,浑浑噩噩的世界。莫名地,我不知自己是否还置身于梦境。抑或梦与现实在交替,如同四季,如同昼夜,周而复始。

    【红房子】我们有谁知道这是一栋能够复制生命重映梦境的房子?从外表看,它是一座朱红色的长方体,正门是黑色的,没有窗,或者窗被巧妙地遮挡住了。我们一行四人走了进去。那时我们谁又知道它就像一座迷宫,曲曲折折,令人失去方向。一条幽长的走廊,左手边是一串漆成黑色房门,如果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我们穿过幽暗的走廊。那条走廊看起来真的很长,长到足够我们走过一生。在外面看它并不大,就像是萧镇那栋年代久远的南祠俱乐部,只是外墙的颜色不同。但是当我们置身其中,立刻明白了它的妙处。犹如中国园林,它的内部九曲十八弯,拐过弯角我们赫然发现迷路了。于是,其中一人索性穿过黑洞洞的放映大厅,试图径直走出去。须臾之末,我们惊异地发现了自己:从前面,从另一扇门走出了自己,还是我们四个。他们——或者说另外一行四人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从背景里能够看出他们的慌张,其中之一猛地回下头。从这个动作中我们能感知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只是我们彼此恐惧。更令人恐惧的是,恍惚间又是另外一个四人组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世界在这一秒钟开始不断重复,我们被无限复制,还有这栋房子,一切都没完没了,没有尽头,我们坠入噩梦,坠入深渊。

    【关于《牡蛎》】和佩索阿一样,我讨厌阅读,对没读过的书页有种先天的倦烦。我一遍遍地读已经熟悉的东西,比如那部《牡蛎》——某位名不见经传的文学,爱好者的大作,据说他也是萧镇人氏,后来去了大港镇,在那里工作,生活,从此视彼地为第二故乡。我喜欢他写的乌里河两岸风光,也曾一度试图模仿着去写萧镇,但是我没有写作天赋,只能视梦境为通往现实的一个岔路口,并借此浮想翩翩。或许这是因为我的生活太乏味了,等同于一潭死水。我没什么朋友,也不擅长交际。闲暇之余,我会沿街漫步,尤其是春夏两季的清晨,树影婆娑,空旷寂静。

    【雪】门前在燃放爆竹,噼里啪啦的。隔壁在庆祝新公司成立,一位塔一样壮实的中年男人,据说他在葫芦岛当过兵,驻守在海上,忍受过孤独,所以一度酒量惊人,后来戒了酒,成家立业,开始做生意。我们,我和她躲过飞溅的爆竹碎屑手拉着手穿过斜斜的长巷(巷子似乎漫无边际,没有尽头,但是我们还是走了出去),转过山脚,猛地倒吸一口气,眼前赫然换了一重世界:满眼都是白色,一望无垠的雪,似乎天底下就是一张绵绵无尽的白纸。我们迟疑了,不知要往哪里走,因为雪覆盖了路,因为荒无人迹。在我们的印象里前面不远处有辽阔的湖泊,夏天时我们曾沿湖边漫步,欣赏黄昏落日,倾听细腿水鸟儿的呦鸣。湖边茂密的芦苇丛里生生活着大把这样的水鸟儿,它们在地上蹦跳的速度快极了,令我们眼花缭乱。我们慢慢退了回去。谁敢在刚刚结冰的湖面上行走呢,哪个知道冰面冻没冻结实,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几年前就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穿过冬雪初下的湖面悄然失踪了,惹来各种版本的猜测,其中之一甚是恐怖,说她被坏人拐走了,说她被强奸了。直到转过年春雪消融冰层融化尸体才浮出水面,她身上还背着书包,一只脚赤裸着,皮肤已经泡得肿胀,以至于成为许多人的噩梦。于是我们不得不拐到另一条路,两边是被雪遮盖的木栅栏。这条路是条更加狭窄的短巷子,同样阒寂无声,甚至都没有狗吠,也没有想象中的袅袅炊烟。我们默默对视了眼,深深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灌入肺腑),忽然洞彻到这就是我们不可改变的宿命,只能硬着头皮彼此依靠地向前走去。柔软的雪地上一尘不染,惟有我们留下的两行脚印,歪歪斜斜地从无尽处来,又将湮灭于无尽处。后来我醒了,一缕晨曦穿透过窗帘。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我回味起这个遥远而绵长的梦境,努力勾勒出她的五官相貌(她是谁?我疑惑不已,在我的世界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娇小妩媚的女孩儿存在吗)。然而时光坍塌,她骤然消散,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无法抓住的影子,只留下一念无法追忆的声音。

    【洪水】暴雪之后会是什么?唉,完全令我想不到梦境里会出现滔天洪水。我们在躲避无法躲避的灾祸。无论时光怎样流逝,都无法将大洪水的记忆彻底消除掉。顷刻间水天一色——或许这只是寄居于梦境里的印象吧。事实上我们刚出境就遭遇到了这场大洪水。我们——除了我之外那些人都处于混沌之中,模模糊糊地存在于边缘宽阔的梦境里,分辨不出面目——都被大洪水逼得走投无路。一群人瑟瑟发抖地站在湿漉漉的山巅上,远处也是白茫茫,没有尽头。时间不会消亡,只能慢慢折磨我们。所幸还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我们当中有什么人在树上刻划痕迹,以期提醒后来者。记不清是在哪部书里看到的,遭遇大洪水是属于全人类共同的记忆,它深深烙印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里。没有谁能够逃离,只不过我们的处理方式不同,创造出楔形文字的苏美尔人选择逃避,居住在黄河流域的炎黄子孙选择抗争。至于我们——我们最终䠀过积水,准备迁徙到另一块土地,据说那里同样水草肥美,牛羊遍地。我们一行人拖儿带女,迤逦前行。当然,我们谁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甚至连方向都不知道,乌云遮盖了天空,世界陷落于混沌。前方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大河那边是另一座山。几个人试探地向河水中间走了过去,须臾之末是谁喊了我们过河去,然后一群人加快脚步䠀过河。我们只是沿着前人的足迹向对岸前行,后面的人紧紧抓住前面的人伸过来的一根细木棍,或者其它类似的物件。水流湍急,不时有人被冲走。将要走到对岸,我们看到一个脚穿黑色胶皮雨靴手持木耒的男人,他昂然而立,面带疲惫,白眼仁上布满了红血丝。我们听到他在同周围的人讲洪水,讲怎样利用息壤将眼前的无法驯服的洪水疏导入海。但是我们明明知道大海远在千里之外。我们之所以聚集在他周围,是因为长途跋涉,浑身乏力,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方向,也是因为我们实在太渴望重新拥有一座家园,更是因为我们听到了许多混乱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另一群人造了条大船,却被洪水冲走,冲得七零八落,最终只剩下漂在水面上的几根舢板和颤栗着站在舢板上的鸽子。它的羽毛被水涸湿,再也飞不起来了。一位幸存者不无沮丧地说,因为食物匮乏,他们一度想要烤鸽子吃,却不曾想骤然撞到了洪峰,以至于九死一生。我们并不知晓将要来临的危险,事后多年有人讲,其实早在他们翻过河岸边那座山,就发现遥远处另一汩咆哮而至的洪峰,它就像一堵移动的巨墙平推过来,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山也挪动了。我们正是这个时候翻到山巅的,眼睁睁看着梦境里的洪水冲塌山体——临近洪峰的这侧山体一层层地剥落,向河水深处塌陷,激起巨大的浪花。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生的,简直是地动山摇,我们的身体摇摇晃晃,依稀听到了滚滚的雷鸣,那甚是骇人。不,实际上我并没有逃出生天。脚下的大地在震动,我被大地骤然吞噬,我在尖声惊叫,我从昏暗的梦境坠落进晨曦闪现的现实。一个钟后,走在街上有人问我,知不知道凌晨四点多地震了。——但不是很厉害,只不过感到墙摇了两下。那个游离于我的梦境之外的男人兴致盎然地讲道,他手里还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豆奶,脚上套着双黑色胶皮水靴。他是名志愿者,某一段时间穿了件红色马甲,戴顶遮阳帽站在小区门口检查过往者的行程码。不远处,一辆浅绿色的公交车晃晃悠悠拐过街角,驶向我们这边,驶向我身后的公交站点。隔着车窗我看到几张向我们窥视过来的面孔,一个小女孩儿在车窗上哈气,伸出手指画了个笑脸。

    【杨文恭-破围】史书有云:将军被围之际,部曲仅五百余及一犬,只能掘壕自卫。而贼寇倾巢,其分两股,一股两万余众,包括千余游骑,重重困将军于城外十五里之山野,一股十数万抵近城池,众声聒噪,搭云梯,施放火箭,久攻不下。然城内民众惶惶不安,谣言四起,逃亡不断,守将陈某无法约束,城旦夕可破,隔空可闻厮杀声及贼寇击杀出逃百姓之呼号,其惨烈绝无仅有,真可谓人间炼狱,战后收拾遗体千余,老少妇孺皆有,其一少妇怀中尚紧抱婴儿。于是城内人人色变,无以对策。两日内将军挽盾持剑先后击退贼寇九次急袭,毙贼二百有余,麾下亦伤亡近百,其身亦伤及十余处,鲜血淋漓,任其结痂,以至于颇显狰狞。其时粮尽,乘隙屠狗,与部曲分食。有感城危而波及军心,又将约半斤狗肉绕剑虚缠一围,使其中空,伪其硕大,面众慷慨而云:吾辈遭遇数十倍贼寇,岂可坐以待毙,只能殊死一搏,以求生机。今日生死皆在此一战。谁敢为吾将此送到城中,告之吾等胜利在望。一小卒应声自告奋勇,整理军容,束发持剑,沿东南贼寇尚未合围之阙急奔至城下,举剑以狗肉示守城将士,传将军口谕,其姿态豪气干云,语气铿锵,听者无不为之感动。于是陈某会意,特将此剑示以众人,曰:贼指日可破,吾辈自当坚守以待将军。陈某又云:待击退贼寇之后再食狗肉。是夜三更,将军率部曲跃出壕沟,殊死一搏。蹑手蹑脚抵近贼营。彼时贼寇连攻两日亦已疲惫,大多尚在熟睡,不知所以然。将军先是焚烧贼寇之粮草并放逐马匹使之狂奔,部曲借机高声聒噪制造混乱,然后将军眦目怒吼,率众直奔贼首之营帐。贼首愕然惊醒,尚不及推开怀中掠来之妇,已被劈面一刀砍翻在地,旋即斩首示众。顷刻贼寇军心动摇,黑暗中不知将军虚实,陆陆续续降者无数,抱头跪地,余皆溃败奔逃。彼时围城之贼寇已被震动,驻足城外面面相觑,两股战战,以为强援已至。将军趁势挥师,直抵城下。围城之贼寇尚未接战便已惊惶四散,狼奔豕突,遗粮草辎重无数。于是将军一战成名,自此贼寇再不敢驱众来犯。

    【婚姻与爱情】我们是奉子成亲。领过结婚证的次日,她搬了过来。没有预想中的婚礼,没有浪漫的婚纱照,也不曾掀开红盖头。她在朋友圈晒了结婚证,还领我到她家和她的几位亲人见面。她妹妹刚刚大学毕业,和她一个模具里扣出来的,就连神情语气也一模一样。她小姨是个外表矜持内心火热的老姑娘,三十七岁了还是不肯谈婚论嫁。她妈妈则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就像她的出嫁有多丢人一样。她爸爸闷声不响地坐在一边,对我带搭不理。对于她家的情况我只了解这些。她很高冷,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我知道她的无奈,也知道自己的卑微。如果不是身怀六甲,她绝对不会找我结婚的。我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当时穿着一袭白色短裙的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放声大哭。大半夜的,这就是鬼哭狼嚎,甚是吓人。如果当时我不曾走上前说那句话就好了。她的肩头颤动,就像受了力的弹簧。我们一起去相隔两条街的那家烧烤喝酒。她喝得可真多,一斤装的白酒咕噜咕噜地进入她的咽喉。她没吃什么东西,两个烤鸡爪,十支羊肉串还摆放在那里她就已经酩酊大醉了。我不知道她小姨是如何找来的。迷迷离离那个老姑娘就满眼疑问地站在我们面前。周围一片嘈杂,那些食客的面孔成为模糊的背景。老姑娘喝令我买单,顺便还拿了两听冰可乐,出门后大街上空荡荡的。我不得不留下电话号码和名字,望着远去的红色出租车在莫名而至又莫名而去的梦境里凌乱。隔天——梦里只有须臾,我们就住到了一起。似乎为了防范我,她妹妹也搬了过来 她俩霸住了原本属于我的卧室,我只能睡沙发。我发誓,我从没碰过她,又怎能播种?!她妹妹显然也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才会以同情的目光瞧向我。但是那个老姑娘就不同了,她总是带着敌意抗拒我的存在。在老姑娘的认知里,我就是让她蒙羞的那个男人。然而她腹中的孩子又与我何干?——她只是不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杨文恭】之借筹记之长崎海战

    我想,我是海军上将,水师提督。我的麾下拥有两条德国汉堡造船厂生产的铁甲舰,马援号和戚继光号,其中戚继光号是旗舰。炮手们将一枚枚开花弹倾泻到联合舰队的头顶。“不存在什么贪腐,只是采购出了偏差,”我的手扶在铁栏杆上紧张地俯瞰,试图安慰自己。吉野号拖曳着一道尾迹狼狈地退出战场,它的船体已经严重倾斜。或许我们没必要保持绅士风度,既然倭寇在旅顺屠城,我们就要打个奇袭攻进长崎。渠帅曾指出倭寇的狼子野心,建议吾辈应及早倾中国之全力诛一日本。“吾等业已炮械毕集,只欠东风。今倭兵少财乏,持久足以困之。”脑海里倏忽闪过康敌克特银行的巨大招牌与良好信誉,以及一群剽悍的水手。他们来自罪犯之岛澳洲,原本就是作奸犯科之辈。几名水手正在搬运炮弹。一条悬挂美国国旗的青鱼号运兵船装载着十九门克虏伯75mm大炮,十三门37mm山炮和两千名士兵,他们已经知道高升号的悲剧,纷纷领到步枪与弹药,哈奇卡斯,曼丽夏M1888,火绳枪和毛瑟,兵勇们还喊着号子将大炮推到甲板准备殊死搏斗。我举起单筒望远镜向远方瞭望。千代田号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准备兜到舰队后方完成包抄,紧跟后面的是浪速号和秋津洲号。七海里之外高千穗号冒起滚滚浓烟。琅威理率领的六条铁甲舰正在痛击三景舰之严岛号与桥立号。一枚炮弹击中舰桥,我摇晃下身子,却依旧能够站直身体。濑户火药果然名不虚传,顿时引发火灾,十几名水手们在竭力扑救。我的脚被弹片划伤,血灌满了靴筒。雾气中长崎出现在望远镜里,那是一座繁华似水的大港,一幅彩色巨画立在防潮堤坝上,那是倭人奉为神灵的佩里海军准将。如果当初忽敦、洪茶丘、刘复亨、金方庆四位将领率领的元丽联军战胜业已成为惊弓之鸟的镰仓幕府,忽必烈大帝也会成为他们心目中无可替代的神灵,堪比天照,那些穷凶极恶的九州武士也只能在北条时宗的监督之下集体剖腹,什么少贰氏、大友氏、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小玉党等等将从历史上被剔除掉。海岸上出现两支军队,一支装备恩费尔德1853式海军步枪,另一支装备村田22年式步枪。除了这两支军队,还有另外黑压压的一群人在观战。这就是一个欠打的民族,假以时日会湮灭在滔天大海的深处。我歪头吐口唾沫。海天连线处浮现出黑云,空气骤然潮湿。左舷方向,西京丸号冒起熊熊大火。爱岩号划过诡异的线路直冲向码头,撞向竖起帆桅的磐城号。金刚号和比睿号正向悬挂美国国旗的运兵船队急驶过去,它们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要在海上击沉运兵船,阻止我方登陆。“尔等蛮夷,亦要受天朝教化,少杀戮,戒贪念才能立足于世界。”我在设想终战宣言,身处于敌国就必须要抚剿并举才能令之安定。从地图上看,倭国如一条长虫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蛇吞象。旗语兵冒着倭寇的炮火发出旗语,指示马援号前去拦截金刚号和比睿号。九海里之外琅威理舰队已将桥立号击沉,仅留卫青号与业已重伤倾斜的严岛周旋,其余五舰也在旗舰陈汤号的率领下浩浩荡荡的运兵船队靠拢。运兵船队共计十一条,其中三条载有六千名澳洲士兵,其中七条,包括青鱼号是湘勇,另外一条则是淮军。金刚号一轮齐射,青鱼号船体立刻倾斜,望远镜里的湘勇们纷纷俯在甲板上还击。此时我舰已自顾不暇,千代田号、浪速号和秋津洲号已完成对我舰的包抄,它们呈现出一个三角阵型向我舰不断开炮,以援助西京丸号。须臾我舰左右两舷各被击穿一个直径十五至二十厘米的大洞,海水不断涌进,船艏缓慢下沉。远处青鱼号已经沉没,一千九百余名湘勇纷纷落水,比睿号向他们扫射,一枚枚炮弹激起巨大的浪花,浪花被湘勇们的鲜血染红,岸边隐隐传来倭人的欢呼,虽然距离遥远,他们也举枪向海面射击,包括那群看似无害的旁观者。无头苍蝇爱岩号也突然转了个方向,抛下磐城号向运兵船队驶去。西南方向的海水平也冒出一只舰队。那是从马尾过来的支援舰队吗,还是从其它地方赶来的援兵?我忐忑地通过望远镜观察,吩咐通讯兵赶紧向国内联系。然而仅仅几分钟我就陷入绝望:那是筑紫号,那是摩耶号,那是鸟海号,还有一堆日本邮船会社和大阪商船会社的武装轮船,大大小小足足有三十几条,它们狼群般地冲向运兵船队。我方运兵船队很快被冲散,那些澳洲士兵在挥舞着白旗。一发开花弹正中西京丸号弹药库,顷刻间西京丸号裂为两段,沉没海底。几乎与此同时,千代田号发射过来的一发炮弹两次击中舰桥,我重重跌落,两耳灌进巨大的嗡嗡声,大脑陷入一片空白。“提督,我们已经尽力了。”十个钟后我睁开眼睛,戚继光号管带双眼充血半跪在我面前垂头哽咽道:“我们击沉了浪速号、吉野号、千代田号,重伤了倭寇其余九舰。”大海陷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中,雪在飘落。二十九天后我们将在智利海岸停泊,包括琅威理舰队余下的四条铁甲船。那些首鼠两端的澳洲人成为倭奴的俘虏。两条幸存下来的运兵船在杨文恭的带领下依旧紧紧跟随着我们,彼时身经百战的他已是花甲老人。其余六条运兵被击沉,船与船上的战士永远留在了那片海。我们从此漂泊在异乡,开垦种植,传播文明,诵读经书,偶尔坐在黄昏的树影下望向远方追忆似真似幻的梦境,想象着如果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禁心潮澎湃,向那些为国捐躯、气盖山河的烈士。他们——都是无畏的英雄,都是我们应该崇敬的偶像。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梦经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tjnidtx.html